江城市沿江路23号宅前,时近中午,两个行色匆匆的人敲响了竹田的家门。
这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另一个是和竹田年纪相仿的老者,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在这炎炎的夏日里,显得有些不和时宜。
应声而来的彩凤好奇的打量着这两个人,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年轻人和老者相互看了一眼,年轻人上前一步,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请问,这里是竹——对——是竹田隐人先生的家吗?”
彩凤疑惑的点了点头,说道:“是,请问你们是——?”
听到彩凤肯定的答复,年轻人和老者再次相望,嘴里发出轻轻的欢呼声。
年轻人说道:“是这样的,我——我们是竹田先生的朋友,可不可以麻烦您向竹田先生通告一声,就说是有那个——那个,嗯——那个故人来访,麻烦您了。”
年轻人涨红着脸,用手不断的比划着,好不容易才向彩凤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彩凤,你和谁在外面说话啊?是不是街角卖油条的阿林啊?”门内,穿来了竹田爽朗的笑声。
彩凤羞红了脸,扭头说道:“才不是呢,是找您的,爷爷,不过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懂,还是您来看看吧。”
“好好,我来了,彩凤你还是先去做饭吧,我这个老头子可是饿不得的啊。”竹田乐呵呵的走到了门前。
“两位先生是来找我的吗?”竹田问道。
来的两人却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盯着竹田,脸上都闪现着激动的神色。
竹田怔了一下,仔细的看了看两人,随即脸色大变,嘴里嗫嚅着什么,却同样的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还未走开的彩凤,看着三个人异样的神情,记起刚才年轻人蹩脚的中文,心里微微的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
五天后,江城市沿江路23号的院门再次的被人敲响,这一次敲门的却是从成都匆匆赶回的木森。
院门应声而开,这次开门的却不再是彩凤,而是正笑吟吟的看着木森的李理。
“你早来了?”木森问道。
李理点了点头,笑道:“老爷子和我正等着你呢,酒都准备好了,先进来吧。”
木森笑着拍了拍李理的肩膀,没再说话,急急的走了进去。
进了客厅,却见竹田坐在椅子上,微微的闭着眼,似乎正考虑着什么。
木森上前一步,说道:“师兄,我来了。”
竹田从沉思中惊醒,看着木森笑道:“啊,三儿到了吗?好好,赶快去洗个脸,这天气太热,我和大理等你吃饭,快去,快去。”
木森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兄,你在电话里说,要回日本了,这是真的吗?”
李理在旁边接过木森手中的皮包,说道:“三儿你先去洗脸,有什么呆会再说,这件事情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
木森无奈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等木森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李理早已将他的酒给倒好,正和竹田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他。
等到木森落座,竹田端起酒杯,说道:“来,咱们爷三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先干了这杯。”
木森和李理都依言喝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竹田说道:“三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山本一郎吗?”
木森点点头,说道:“是,我记得,他是师兄的师兄。”
说完这句话,木森自觉拗口,不由的笑了一下。
竹田却没有理会,轻叹了一声,说道:“他走了,两个月前就走了。”
木森愣了一下,问道:“走了?您的意思是——?”
竹田点点头,说道:“突发性脑溢血,走的很突然啊。”
木森闻言,不由得沉默,他知道竹田和山本之间的渊源,他也知道竹田对自己的这个师兄感情极深,有心想劝竹田节哀,但事过突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眼前的这个老人。
李理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说道:“前几天山本的儿子和日本棋会的副理事来找过老爷子了,说是要请老爷子回日本。”
木森吃了一惊,问道:“请师兄回去吗?那以前的事情是怎么说的呢?”
竹田回答道:“听有志说,他父亲十年前就写好了一封遗书,师兄走后,这封遗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唉,其实师兄这又是何苦?他原以为这样能还我一个清白,也希望这样能得到我的原谅,但他却不知道,这十年一弹指,在我的心里早就原谅了他,而且这样的清白我也根本就不在乎,这封遗书实在是没有必要,唉,这只是徒乱人心,徒增烦恼罢了。就像从前一样,让所有的往事都消失在悠悠的岁月里,岂不是更好?”
竹田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仍自微微摇头,唏嘘不已。
木森拿起酒瓶,给竹田又倒了杯酒,说道:“师兄,事已至此,您也不必太过伤心,您这次叫我回来,是不是已经决定回日本了?”
竹田说道:“不,我还没有做出决定,这次叫你和大理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木森说道:“师兄,这件事情我和大理不太好发表意见吧?”
竹田摇摇头,说道:“在中国住了这么多年,你和大理也算的上是我的亲人了,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缘分这个东西很奇怪,说句不见外的话,我在心里实是拿你们俩当自己的子侄来看待的,现在我的心里确实也是拿不定主意,犹豫的很,你们俩就说说吧。”
木森沉吟了片刻,问道:“师兄,您心里是怎么想这件事情的呢?”
竹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悠悠的道:“怎么说呢?我离开日本已经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我做梦都想能回去看上一眼,那怕只是一眼也好啊,那里毕竟曾有我的家,有我的根啊!只是我在中国住了这么久,这里实在已是我的第二个故乡,这里也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且不说你们,就是我每天拎着篮子去菜场买菜时,左右的邻居和菜场的商贩都会老田长老田短的叫我,就是这样亲切的称呼也让我割舍不下,这说走就走,又谈何容易啊!”
木森笑道:“师兄是舍不得这里吗?那好办啊,您先回日本住一段时间,等过些时候您想这里了,再回来看看,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竹田苦笑道:“三儿你还不知道吧?这次和有志一道前来的是日本棋会的副理事关俊君,他来的目的一方面是为当年开除我的事情向我道歉,另一方面是请我回去主持棋手竞赛方面的工作,这也就意味着,我一回到日本,就很少有机会来中国了,即便是来了,也不一定就是回到江城。”
微微的叹一口气,竹田慢慢的环顾着四周,接着说道:“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家,再也见不到我的那些邻居们了,唉,我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啊。”
木森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里面,一时间,心中不由大感踌躇,他知道,竹田若是真的走了,自己怕是很难再见到这个亦师亦友的长辈了,但若是忍心劝竹田留在中国,却又不合情理,如果换了自己,怕早已是归心似箭了吧?
木森看了李理一眼,问道:“大理,你是怎么想的?”
李理瞪了木森一眼,心中对木森扔过来的这个烫手的山芋大感头疼,默想了片刻之后,仰头灌下一杯酒,说道:“要我说,老爷子当回。”
木森问道:“为什么?”
李理又瞪了木森一眼,说道:“为什么?叶落归根,人老回乡,这是人情,也是至情,没有什么理由好说的。”
李理看了看竹田,又道:“老爷子,您别犹豫了,您老人家在中国沉寂了十年了,也该回去活动活动筋骨了。要我说,这两边都是家,哪一个都舍不得,但是在那边,老爷子还可以再玩玩围棋,没事的时候还可以训训那些毛头小子们,让他们见识见识当年的‘刺刀’是何等的英雄人物。”
竹田闻言,不由的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理的这个理由好。”
木森见竹田的脸上隐露豪气,心中便知道,在竹田的潜意识里,这回日本的念头怕是早就占了上风,只是内心仍深深的眷念着江城,一时半会找不到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这才左右为难。李理的这一番话后,竹田的离去便是时间上的问题了,木森纵使是心中不舍,却也说不出留他的话来。
木森说道:“师兄,大理说的对,您爱的是棋,寻的是道,回日本,固然是叶落归根,但又何尝不是枯木逢春呢?您在中国住了十年,与棋来说,您也寂寞了十年,这一次回去,正可以弥补这十年里您留下的缺憾,更何况有仁也回到了日本,这样的话,你们父子俩也可以真正的团圆了。”
竹田再次的环顾四周,口中微微叹息,喃喃的道:“你们俩说的都很好,都很好,只是我实在是舍不得这里啊。”
李理笑道:“老爷子,咱们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我日本跑的也不少,到时候我去看您,三儿是下棋的,只要他再加把劲,你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再说现在的通讯这么发达,视频电话,网络聊天,哪样都行啊,对了,我和棋会合作开发的对弈网站是中日韩三国连网的,没事的时候,您可以和三儿在上面手谈一局啊!”
竹田笑道:“是吗?那可真是不错。”
李理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嘻嘻的道:“老爷子,您走归走,可是有一样东西您得留下来给我做个纪念。”
竹田笑道:“是什么?”
木森在一旁笑道:“他还能要什么,这家伙是看上师兄的好酒了。”
竹田大笑,说道:“好好,我全留给你,什么时候你们哥俩来日本,我用最好的清酒来招待你们。”
李理端起酒杯,笑道:“那敢情好啊,来,老爷子,我和三儿敬您一杯,就算是为您老人家饯行吧。”
三人饮罢杯中的酒,竹田忽然叹了一声,说道:“三儿,你最近传给我的棋谱我都看了,所谓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几天我总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如果我这次回到了日本,咱们俩再见面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在赛场上了,那时候,我是将,你是兵,虽然不用直接对局,但总是对立的双方。倘若真是有那么一天,我不知道咱们再见的时候面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李理笑道:“老爷子,您认三儿做师弟,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真到那一天的话,我看您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竹田笑道:“是是,真有那一天,我在中国这十多年也就算没有白过了。”
言及此处,三人又是举杯同饮,放下杯时,眼角都有闪闪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