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风,仰头望去,无数的星子如一颗颗棋子般散落在青蓝色的夜空。
竹田就站在这样的夜空下,静静的环视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那样的梧桐,那样的石桌,那样的藤架,还有那张自己亲手镌刻出的棋盘。
“自己亲手创造了这个家,然而,过了今天,自己又将为了另一家,而从此远离这里。是的,远离,从此——不再归来。”
竹田轻轻的抚摩着石桌上的棋盘线,心中思绪万千。
“三儿,咱们下一盘棋吧。”竹田轻轻的对身后的木森说道。
“在这里吗?”木森指着石桌问道。
“是,就是这里,我记得咱们俩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盘棋就是在张棋盘上下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和大理,那好像还是在春天吧?”竹田悠悠的说道。
“对,那盘棋我输了,输了两目半。”木森笑道。
“哦?是我赢了吗?我可真记不起来了。”竹田呵呵的笑道。
木森也笑,却不在说话,而是转身进屋将棋子拿了出来。
“这一盘棋怕是我在这张石桌上下的最后一盘棋了。”竹田拈起一子轻轻的放在棋盘上。
木森明白老人心中的伤感,有心安慰几句,却奈何嘴笨,只得将心思放在了棋上。
“听大理说,你有资格参加今年的新人王赛?”竹田信手布下了二连星。
“是,打入名人赛八强的业余棋手都有这样的资格,这也是去年新规定的,赶巧给我碰上了。”木森淡淡的应了一句。
“有什么想法没有?”竹田问道。
木森怔了一怔,抬起头来说道:“想法?什么想法?”
竹田收回准备落下的棋子,看着木森说道:“你不会为了比赛而比赛吧?对名次这方面没什么要求?再进一步说,想没想过拿这个冠军?”
木森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倒没想过,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自从上次名人赛输给了张清弈之后,我在成都的这半年里,也算是潜心钻研了吧,自觉棋力也有了一定的提高,所以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是个检验自己棋力的好机会吧。”
竹田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这种想法我不能说不对,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目标。”
看着木森不解的目光,竹田又继续说道:“其实以你现在的棋力已经完全不需要这种比赛来验证,对你来说,这次比赛确实是个机会,但却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机会,在我看来,这次比赛是你的梯子,是你更上层楼的梯子。只有登上这架梯子的顶峰,你才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世界,明白吗?”
木森皱了皱眉,喃喃的道:“另一个世界?”
竹田拿起石桌上的烟斗点上,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也有机会和一些职业棋手过招,但是你要知道,你不能永远的停留在这个圈子,这样的话,你的棋力也就仅限与此了,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李正选下棋?有没有想过和中山治下棋?还有,你和张清弈下一盘棋就满足了吗?何况这盘棋还是你输了。想象一下吧,站在棋坛的最高峰,和世界上所有的超一流棋手从容的对局,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随着竹田的话语,木森的眼睛渐渐的发亮,问道:“师兄,我有这样的机会吗?”
竹田哈哈笑道:“当然有,你眼前就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木森问道:“您是说新人王赛吗?”
竹田点头道:“不错,正是新人王赛,只要你能拿到这次比赛的冠军,你就可以参加中韩和中日的新人王对抗赛,而你作为一个业余棋手,只要在这任何一次的对抗赛里获胜,都将引起极大的轰动,到那时,你就有机会和所有的超一流的棋手进行真正的较量。”
木森吸了一口气,说道:“拿不拿冠军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和这些超一流的棋手进行真正的对局,这的确是我最大的梦想。”
竹田拿起一颗棋子轻轻的拍在棋盘上,不紧不慢的说道:“机会已经在你的眼前了,就看你自己是怎么把握的了。”
木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棋子轻轻的翻转,说道:“我明白了,师兄。”
竹田呵呵笑道:“光明白还不行,比赛终究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的,如果你将目标定位在这次比赛的冠军上,你自问会有几分的把握?”
在木森的心里,他的确如竹田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参加比赛而比赛,至于冠军,他压根就没想过,但是竹田的这番话对他确实有着不小的吸引力,不知不觉中,他忽然对这次比赛的冠军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只是,对于这个冠军,自己究竟有几分的把握呢?竹田的问话又让他感到一丝丝的疑惑。
“是不是不好定位?”竹田笑着问道。
木森忽然想起了费立新,上一届新人王赛的冠军,也是中韩新人王对抗赛的胜者,国内年轻棋手中的佼佼者。
“自己曾在名人赛的十六强战里胜过他,虽然赢的有点侥幸,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钻研,自问现在的棋力也决不会逊色于他,那么以他作为参考的话,可不可以说,这次比赛,自己至少有六成以上的把握呢?”木森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个定位。
“我想,我有六到七成的把握吧。”木森缓缓的说道。
竹田摇头道:“不够不够,太少了。”
木森惊讶的问道:“为什么?”
竹田说道:“其实说有几分把握这都是虚的,比赛终究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的,即使你有十二分的把握,但实力不济也是空的,我之所以这样问,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自信,你的实力我不怀疑,但在这样的比赛里,信心也很重要,你说自己有六七成的把握,在我听来,这就表示你只有六七成的信心,这一点点信心在这样的比赛里是远远不够的,你应该有十足的信心,要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你要对自己说,这次比赛的冠军非我莫属,任谁也抢它不去。”
木森苦笑道:“师兄,我知道信心是很重要,可是这样说会不会太狂妄了点?”
竹田哈哈笑道:“相信我,三儿,你有实力说这句话。”
木森还是摇了摇头,对竹田的这番话,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是这种感觉只是隐隐的闪现,却抓不住它根源。
竹田看着木森神情,心中已经料到了几分,不紧不慢的重又装了一袋烟,说道:“三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这种说法与你对围棋的认识有点相左?”
木森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竹田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前天你还没来的时候,大理就对我说了这次的比赛,他让我给你打打气。其实我刚才说的这番话,也是我几经思考得来的,我也曾想过,以你原有的那种无为的心态去参加比赛,从长远的来看上很有可能会走的更远一点,但是毕竟你的身份只是个业余棋手,放在你眼前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你如果想求得真正的棋道,就必须牢牢的抓住每一次的机会,即使是暂时的放弃原有的信念和准则也在所不惜,你现在必须竖立起一种对胜利的渴求,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甚至还有没被你发现的潜能,这样的话,你的胜算便又会增加几分。”
木森急速的翻转着手里的棋子,心中波澜起伏,竹田的这番话实是和他原本的信念相冲突,但是隐约间,又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
竹田看着沉默不语的木森,又接着说道:“寻求绝对的胜利可能与你的信念相抵触,但你看像李正选、张清弈这些人,他们固然是一个超一流的棋手,但又何尝不是一个伟大的胜负师呢?没有绝对的胜利,寻求真正的棋道那只不过是一句妄言罢了。”
木森问道:“难道寻求真正的棋道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竹田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一点我不敢妄言,但我是一个职业棋手,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有一点,三儿你要记住,即便是有了绝对的胜利,那也不代表你就领悟了真正的棋道,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步你总是要走出去的。”
木森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说道:“师兄,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记住的,你放心,这次新人王赛里,我会尽量的调整自己,无论这种心态是否适合自己,但是作为一种尝试也是必要的。”
竹田笑道:“好好,你听进去了就好,咱们还是来下这盘棋吧。”
木森笑道:“师兄今天晚上和我下这盘棋,怕就是为了说这番话吧?”
竹田呵呵笑道:“不错不错,以棋说棋,正是我们棋手的专长。”
笑声刚落,竹田复又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我这不是在拔苗助长吧,便是此刻,我也不敢肯定我刚才的说法对你是不是有效,三儿,我是不是有点急功近利了?”
木森笑道:“师兄说哪里的话,这是你几十年的经验,不敢说是字字珠玑,但这中肯两个字还是当的上的。只是我资质愚顿,到最后怕是辜负了师兄的一片苦心啊。”
竹田大笑,说道:“你要是资质愚顿,我看天下也没多少人能学围棋了。”
笑声中,竹田又是点了一袋烟,说道:“三儿,该你落子了,你是不是看我老了,想让我一子啊?”
木森笑了笑,将手中已经捏出汗的那颗棋子重重的拍在了棋盘上,说道:“依师兄所言,这一盘我势在必胜!”
竹田深深的吸一口气,笑道:“好,那我就来看看你是怎么个势在必胜,老夫虽老,但尚能饭之,三儿你也要注意了。”
其时,已入中夜。
院落里,再无人语,只闻‘啪啪’的落子声,这石与石的相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其时,竟有风来,藤架上的枝叶也不甘寂寞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却不肯让这落子的音律在这沉闷的夏夜里孤独的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