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瘦容

宫闱千重帐,脉脉青弦抵触,冰凉如斯的深宫禁苑之内,一声轻忽飘逸,略显幽怨,也显悠远,“民女画扇,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

“起来吧!……”山呼未毕,飘飘纱帐后的沧桑老迈,竟制止了她,“朕,予你特许,不必行礼!”

屈膝而跪着的,那娇小的身资,微微的一颤,在此皇宫龙帝天子之颜前,她不过平凡一女,此刻屈跪,更显得渺小不堪,在那一声苍老的声音落下之时,那绻跪着的娇躯,却是明显的一颤,再颤,缓缓抬眸,素颜带疑,却不容侵犯,一颜正色。

“陛下,……”她笑颜逐开,顾盼倾城,虽女子为弱,却字字铿锵,“天走日月,地布河山,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夫妻媾和,生儿育女,乞丐王侯,怎能由人,怎能由人啊……”画扇铮铮一叹,复言说:“您是天之子,民之帝,臣民参拜,情理之中,礼数之中,陛下当有所觉,民女,也该有所知!故而,画扇,未敢践约半分,……此番礼数,当迎陛下!”

“朕……”皇帝的欲言又止,对上画扇的处之泰然,骤然之间,却无了话头,只得从龙床上那上那纱帐之中,伸出那枯瘦的苍白之手,屏退了在旁随侍之人。“你当知道,天子一言九鼎,朕要你不必作礼,你只管遵从便是,无须多驳!……”

“就好比,你要我死,我不得反抗,反之,还得怀着感恩之心,谢陛下的恩赐么?”画扇冰冷,且无情的,再一次将皇帝的好意,打至云端之外。

贵为天子,曾几何时,有人曾如此驳逆于他,只消他一句话,谁不俯首称臣。只是他明显的,被眼前这个跪着的,低垂着头的女子,给震住了,他始终想不明白,她凭什么,竟有如此胆气,顶撞于他。“你知道朕召你来的意思么?”

“知道!”

皇帝似是满意,此刻躺在龙床之上,双眼只能看着明黄色的帷幔,却看不到画扇的表情,但天子之威严,在画扇的这一句话出后,明显有了满足,“那你应该向朕求饶,毕竟,你无罪啊,……”

“有用么?”画扇反问,显然,画扇也望不到皇帝此刻的表情,但可以想象的出,那刚刚才被满足的天子的威严,此刻尽是难看之色,只是不语,静待画扇接下来之话。“早在当年……”

“当年~……!”皇帝又是被画扇的这话,再次给震慑到了,瞠大了双眼,言语不出。

画扇似乎没有理会皇帝的过分安静,继续她的话语,低低诉着,苍白无力,却字字如刀,“早在当年,我府中老小,不也无罪么,依旧九族歼灭,呵……呵呵!……”她忽而大笑了起来,“您是皇帝,您为刀俎,我是鱼肉,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哪还有半丝求饶的路啊。”

“没有一个人是不怕死的,但是,非死不可的情况下,也无谓去做何反抗,但是,毫无意义的死去呢?我又该当何说,我也说不清楚了,或许,早在十几年前,我也该死了吧!”画扇再次无力苍白的笑了,只是这笑的空洞的声音,在她的眼眸当中,化作了一缕清雾,缓缓划过脸庞。

“你有什么请求,你说吧!”皇帝无奈,终究抵不过这人儿的这般泣诉,只得如此说罢,企求在心中的一丝安宁。

“画扇无他求!”静默着,许久,许久……

“赐鸠酒,死后加冠金冕,以告在天。”皇帝寻思着道:“你非皇室中人,加你金冕,莫大之福了啊!”

“莫大之福!……”画扇有些许的嘲讽,“死于您来说,又是如何呢?”

“死啊!”皇帝怀着憧憬的心,却是呵呵的笑道:“说实话,朕于此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个‘死’字如何,朕一直沉浸在‘万岁万万岁的’这个山呼之中,刹那的几十年光华啊,竟是如此简单的,在这一句话中,便如此的过了,朕也还天真的以为,朕当真的,能万岁不死,千秋而传!”

话说于此,皇帝的眸子,隐有一丝晶亮,似乎对曾经的某种满足,依旧有着崇高的念想。“朕,也不过是一人啊!”他终究无奈的感慨,眼中的那一闪而灭的晶亮,也不复存在。

“你我都是将死之人,这种感想,画扇明白!”这句将死之人,在画扇的口中,却说得多么的轻巧,可在皇帝的耳里之中,却听得极其愧疚之觉。

“朕说了,朕可以满足你最后的一个愿望,哪怕,帮你一族,恢复声望,平反当年那不白之冤!……”

“早是废墟白骨,平反又如何!”画扇却一口否决了皇帝的这句话,“我不过是青楼中一个女子,平反了,更添饴羞!”画扇缓缓的,却起了身,一步一步的,走近了那明黄的帷幔旁边去,掀起了一角,系在床沿之边,缓缓坐落,明眸对上那苍白,一样的频罹难绝境,她对着皇帝说:“其实,我们俩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我也想在最后一刻,见到凌风!”

凌风,“又是凌风……”皇帝无奈的摇着头,“真也无能啊,连骨肉相连的这份情朕都盼不回他!……”他苦笑,“朕虽为天子,,却也终究有着许多的无能为力啊,在这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达成,只能徒留最后的一口气,和你在这里,惘然相对!”

“惘然相对!”画扇嚼着皇帝的这一句话,“当真惘然相对么?”她一笑,却摇着头,对上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甚是无奈,“您是否想以我之死,逼凌风回来,!?”

皇帝没有说话,画扇知道,她猜想对了,“所以,您拿我开刀,美其名曰,为国舅之子填命,事实上却,为了您的一己之欲,填补我一命!”画扇细细的,想了许久,“未必我也怕死,虽然,我只是个小女子,但我终究想在这一局上,下一注!以我的生命作赌注,看看在凌风的心目当中,我究竟占了怎样的一席之地·!!”她望着皇帝,道:“您一死,都未必能换回他的一次回头,但看这次,画扇的一死,能否换回凌风的一次怜惜,这一局,我和你的赌注。”

皇帝,则侧过了首,此刻,他的心,则是虚着的。对着画扇的凛然之色,他的帝心,一塌再塌。早是空洞,“你和我赌,为什么要和我较得这样真!”

“因为我不想枉死!”画扇更加决绝的说:“再者,如果凌风肯为我回到这皇宫之中来,那证明了,在他心中,我比你重要得多,……”

“你是在逼朕,看朕敢不敢赐你一死吧!”

“你是在怕输,怕你的儿子,真的为了我回来,那时,你就真的不甘心了!”

“朕会甘心,!”皇帝无奈的道:“朕还真的小看你了,在这场心理拉锯战中,你虽处弱势,但却占了朕的上风,呵呵,……朕该所幸,你没有生在帝王之家啊!”

“我也该所幸,我没有生在这里的家庭之中!”画扇顿了一顿,眼神中,尽是怜悯,“凌风和凌羽,不就是这样一个最好的见证了么?”

“陛下,您曾说过,赐我鸠酒一壶,如今,我能再请一求么?”画扇笑着,对那躺在床上那瘦容说道。

“你说吧,朕尽所能的满足于你!”

画扇显得娇羞,垂了垂头,这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待嫁姑娘该有的神色,全然不像待命赴死之人的神情。“我听说,……”她幽幽的道,“毒酒在穿肠一瞬,能痛彻人心,那一刻,简直像将自己的肠肚都生生撕破,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在听到画扇如此说后,却是饶有兴趣的望着她,一语不发,等待画扇接下来的话。“所以我想,在喝西鸠酒之前,请陛下赐我一窖珍酿,那样醉死酒中,即便肠穿肚烂,也不会有所觉了吧!”

听完,皇帝那枯瘦的容颜,却笑了起来,他斜着眼,望着自己干枯的手,搭上画扇的,道:“有意思,你是朕见过最有意思的一个女子!不怕死,却怕痛!……”说完,便笑了起来,只是这笑之中,掺杂的咳声,却要多了去,也比平常重了几许。

画扇知道,他大限不远矣!

“不是不怕,是人都怕,只是当退无可退之时,与其去怕,倒不如坦然接受,……”画扇凝眉一蹙,抚着心口,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呢,看开了这一点,才恍觉人生,也不过如此,匆匆数十载后,还不一样魂归黄土,青草没了!”

“可惜啊!”皇帝感叹,“朕没能像你这样想。”他笑了,依旧带着咳,也漾着几丝血,“朕一生当中经历过的风浪无数,却未能像你这般未经世事的人一般,豁达与明朗,欲望越多,负担就越多,朕直到现在,都渴望上苍能给朕无尽的生命力量,还是不甘啊!”

皇帝望向了画扇,道:“你明白么?一生的戎马倥偬,一生的朝堂叱咤,朕的雄心,不似你这般女儿心,只求泰然啊!”

“所以你,就算是安然的躺在龙床上等待死去,也比我这穿肠之痛,来得更痛,你才是万劫不复之人啊,因为你的欲望无止境,你的灵魂,也就更难得到满足!”画扇无谓了,走了起来,“陛下,臣女还有一求,我想死在西宫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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