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上飘荡了十天后,沉水等人终于抵达了渭城,解梵将三人安顿在一家客栈中,声称去请主上过来,结果一去就不复返,沉水一觉起来,竟是连守在门外的鬼面人都走了个干净,不觉大为惊讶。
难不成又是什么新的圈套?沉水将客栈上下找遍,又问了掌柜和小二,都说不知道鬼面人何时离开的,这么看来,应该是趁夜离开的。
迟东照命解梵将自己带来渭城,却又不现身,到底用意何在,若说又要试探什么,怎么也不见动静。
“我怎么会知道?”乐非笙独自在房中擦拭陶埙,听了她的问话,轻飘飘地反问了句,“我与解梵素不相识,与迟东照更是未曾谋面,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仿佛从那日在酒楼里挟持了魅音以来,他就表现得比过去生冷多了,在碧落宫的那段日子,虽说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嘴还特别毒,人又我行我素,可总还算是能相处的,沉水这会儿明显地感觉到他和之前不同了,和自己重生之前那模样到有几分相似。
因为六年前罗西村的惨案谜底已经揭开,她这块踏板已经毫无用处了的原因吗?
“为何露出这副表情来,好像我欠了你的似的。”乐非笙擦完陶埙,抬眼见她神情黯然,失笑道。
沉水半倚在门框上,认真地看着他,问:“先生觉得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就连好脸色也不给了?过去温柔的一面也是装出来的?为了在碧落宫中站稳脚跟,更好地追查当年害死雪儿的那些人的下落。”
乐非笙笑起来,将手里的丝绢随意一扔:“公主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做‘买卖不成情意在’?人活在这世上,总有求人的时候,这一刻风光无限,下一刻就可能锒铛入狱,若是在得意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那等你落难的时候就没人会可怜你了。”
沉水眉头一皱,不满地问:“先生的意思是我盛气凌人的时候得罪过你?”
“那倒不是,”乐非笙眯起眼来,“买卖不成情谊尚在,买卖要是成了,那不等于多结交了一个朋友?我利用了公主来达成我的目的,并且确实如我入宫时候所承诺的,为公主谱写了足以流传千古的乐曲,咱们可以说是两不相欠了,不过公主若是有意找我帮个什么忙,我也定不会不给公主这个面子,只是这世上,万没有让人做白活儿的理。”
这话摆明了就是要好处了,沉水气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半天才挣出一句:“当初在宫中,我好吃好喝待你,更赏赐过你黄金千两,你……”你却回过头来向我要好处?
乐非笙莞尔一笑,指肚在陶埙上摩挲:“公主啊,落难时,最忌讳的是就翻旧账,坐在功劳簿上指手画脚,碰上心软的可能会听你说下去,碰上铁石心肠的,指不定恼羞成怒,一刀将你剐了。”
沉水攥紧了拳头不说话,眼中满是愤懑之色。
“觉得受侮辱了,还是受骗了?”乐非笙不再看她,最后说了句,“我出身草莽,顶多骗你钱财,那些出身高贵的,却会骗走你的心、骗走你的国,你若以为付出感情就能令男人规伏在脚边,那真是大错特错了。”接着便低下头,悠然吹起了惜今朝。
琵琶曲用陶埙吹起来,又别有一番情趣,更加缱绻,更加绵密,仿佛昭示着什么。
吹埙的人低垂着眼帘,表情是那么温柔多情,似乎感染得整个曲子都更加充满愁绪,声声动人心弦。
沉水一直在门边望着他,直至曲终,方问:“除了龙涯的人头,先生还想要什么?”
乐非笙漫不经心地道:“我在碧落宫中住了半年,似乎一次也未得公主传召侍寝呢。”
沉水眉毛一跳,想起他入宫第二天自己上门去送凤凰螺时,他曾说过很期待侍寝的话,后来因为误打误撞听他在梦中唤雪儿的名字,明白他心另有所属,就以为那不过是戏言,加之沉水自己对他也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过几次,都没当一回事,听过就过,谁知……
“莫不是仍放不下公主的架子?”乐非笙促狭地笑起来。
“先生不会想要的。”
她冷静的语气似乎让乐非笙感到意外,凤眸一扬,挑衅地反问:“你怎么会知道我想不想要。”
“因为先生想要的人其实是雪儿,但我不是她,几个月前我就对先生说过了,我不是雪儿,”沉水义正词严地回答,“先生说过我的眼睛会让你想起雪儿,所以一直以来先生表现出来的温柔,并不是伪装,而是情不自禁吧?”
乐非笙不笑了,靠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沉水继续道:“先生把我假想成雪儿,所以对我好,但我变不成雪儿,雪儿已经死了。”
乐非笙打断她的话:“雪儿没有死,也不会死,她就在这里,”说着指指自己的心口,“她一直都在,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只要我愿意,你就是雪儿,不苦大师武功虽高,与我相比仍是差距甚远,我若要将你掳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沉水笑了笑,一针见血:“可是你骗不了自己,虽说这女人吧,蒙上了眼吹灭了灯以后抱在怀里都差不多,可是先生,你真的觉得我和雪儿像吗?雪儿活在你的幻觉里、你的梦里,你真的还记得抱着她的时候什么感觉吗?”
见他不声不响,沉水叹气道:“若不记得,你会产生陌生的感觉,若记得,那其中的违和感你能当做不存在吗?无论如何你都接受不了一个雪儿的替代品,又何必勉强自己。”
乐非笙发出哭一般的笑声:“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尚在人间,你怎么会懂我的感受,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沉水沉默了片刻,道:“我被解梵囚禁的时候放出了连心蛊,可是它再也没有回来,这说明什么?”
乐非笙答道:“要么是不苦大师把连心蛊扣下了,要么就是……”
倏尔明白了沉水的意思,乐非笙讶然抬头:“他和魅音真的是兄妹?”
沉水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要么是被人扣下,要么,就是其中一方已经变心了,连心蛊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迷失在了森罗万象之中。
“这男人呢,眼一蒙灯一吹,有什么不一样,先生说是吧?”沉水慢慢转过身准备离开,“我身为祥国的公主,随便招招手都会有男人愿意做面首,做王妃,可是有什么用呢?除了他我谁也不想要,先生难道不是这种心情吗?”
乐非笙吸了口气,用力闭上了眼。
“骗人总是太容易,可谁又能骗得了自己的心。”沉水说完,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没走几步,身后的门又被拉开了,沉水还瘸着右腿,扶着墙壁没走多远,闻声停下来。
“你们在客栈里待着,哪儿也别去,”乐非笙一边将袖口扎紧,一边语气淡漠地吩咐,“解梵只要还在城中,那群鬼面人一定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