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的事,往往记得最清楚。
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被灌输了一个理念——天家无手足。
告诉她这句话的人是她的爹爹,也就是幽居冷宫的明妃文楚,当时他们父女并肩站在结满蛛网的廊下,看着院中枯死已久的梅树,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年宴母皇没有派人来请他们,于是文楚便这么对她说。
“你的母皇永远都是爱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女儿,但爹爹不同,当你的母皇有了新欢,我自然也就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爹爹和你过去见过的谨妃、怡妃甚至皇后,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心里却都彼此憎恨着。无数诗人歌颂爱的美妙,但实际上爱却是残忍、霸道、毫无理智可言的东西。”
实际上心里却都彼此憎恨着。无数诗人歌颂爱的美妙,但实际上爱却是残忍、霸道、毫无理智可言的东西。”
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所以注定是敌人。
你们因仇恨而生,所以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天家无手足,你所有的姐妹都是将来的敌人。
所以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那时的她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微妙,但爹爹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她便将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爹爹希望她成为储君,成为女帝,这样他们就不用瑟缩在冷宫的寒风中,听着远处笙歌曼舞,等着吃宴会剩下那些鸡爪子和猪下水。
其实她不讨厌吃鸡爪子,可是只能吃鸡爪子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如果她成为了储君,那么鸡腿鸡翅鸡胸脯,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幸福,选择吃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幸福。
文楚出身贫寒,五年前的科举中他以优异的答卷和评分远胜同科其他学子,然而阅卷官却将他的答卷烧了,使得他无缘殿试。他不服,递状上诉却屡遭驳回,于是下了告御状的决心,手执血书,跪在了出宫秋狩的御驾前。
就是这样与年轻的玉璇清邂逅,一个是锦衣华服坐拥天下的女帝,一个是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书生,门不当,户不对,相见就注定了要相离。
可谁又能预知到未来?玉璇清接下了状子,取消秋狩带他回宫,彻查了今年秋试的舞弊现象,将阅卷官与另外好些涉案的官员都下了大狱判了刑。文楚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坏的开始,只是天真地与玉璇清展开了热恋,足足一年的时间里,玉璇清总是宿在他宫里,没有过问过皇后,更没有纳新的妃子,第二年开春,玉璇清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名寰舒,也就是她。
那些看似美好的过往,她反复地听爹爹提起,好像说得多了,就能令她的母皇回心转意,来冷宫探望他们一样。
然而玉璇清一次也没来过,即使是文楚抑郁而终的那个深秋,她也只是叫人来将尸体用草席卷了送走,对于曾爱过的男人没有半点的留恋。
“寰舒,你记住,你是公主,男人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韭菜一样割都割不完,不用对谁太深情,失去了也不用太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伟大的母皇是这么对她说的,当她哭闹着不让人带走她唯一的爹爹时,消息传到游鸿殿,玉璇清便叫近侍把她带了过去。
她哭得很伤心,整整一上午歇都没歇过,丫鬟们都担心她会哭得抽过去,玉璇清却只是埋头批奏折,冷淡地说了句:“随她去,这么软弱的丫头不配做我的女儿,哭死了也干净。”
这句话深深印在了她的记忆长卷上,即使十年过去,玉璇清开始因为她的杰出而对她青眼相加,她也一日无法忘记当初自己痛失父亲时,母皇冷漠的嘴脸。
天家无手足,天家又何尝有亲子情,不坚强、不聪明、不雄才大略,就不是你的女儿。
这是她十五岁决定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个直接原因,玉璇清要她娶临渊阁大学士魏仲麟的儿子做驸马,而她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世家公子哥儿。
魏家是个书香门第,倒不会折辱了她公主的头衔,但对于母皇这刻意的安排,她敏感的心无法接受——你只是希望给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儿一座靠山对吧,你期待看着我手中有了力量,去和妹妹们争个你死我活对吧?
你的爱,你的子女,都是你的玩物而已。她心中埋藏多年的仇恨再度被点燃,于是她逃了。
宫外的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她有一身好武艺,又识文断字,博采多学,随便到一个地方都能养活自己,还有无数仰慕她的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献殷勤。
母皇啊母皇,我不是公主也照样有大把大把的男人爱我,而你呢?冷酷无情的你,若一朝跌落皇位,看你后宫里那些被你伤碎了心的男人,谁肯为你收尸。
她第一次为身体里流着那个女人的血而感到肮脏,因为不论她逃多远,都改变不了自己是公主的事实,如果她想要真诚地对一个男人,就不能永远地掩埋身份,反之她若想逍遥自在一辈子,就无法真正地坦诚地爱人。
会有人不介意她的过去,甘愿与她一同隐姓埋名,做一对天涯眷侣吗?
怀着一颗渴望真情的少女之心,她不断试探那些接近自己的男人,听他们山盟海誓,转眼就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化作泡影。诚实善良的书生表示,他还要考取功名养家糊口,不能和她浪迹天下,贪得无厌的纨绔一边发誓对她是真爱,一边劝她回心转意,重新拾起公主的桂冠。
重新拾起公主的桂冠?哈哈,你想要的不过是驸马的头衔吧?
也曾有孤僻的侠客接受了她,但转眼他们就落入军队的包围中,为首的将军勒令那人不要妄想拐带公主,否则圣旨在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最后是她劝那人离开自己,因为她害怕听到侠客对她说出“我还不想死”这句话,那么绝情的事,不妨由自己来做。
玉璇清不是找不到她,而是在等她绝望,等她对天下的男人都绝望了,乖乖回到碧落宫来完成她身为公主的人生,斗争,斗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变得自暴自弃,随便与遇到的男人上床,当对方表示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后,又大笑着咽下苦涩的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多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些人都是母皇专门派来让她绝望的戏子。
她找不到爹爹口中那种跨越了贫富尊卑的真爱,也许那真的只是穷书生的一个美丽的梦而已。
直到她在酒馆里买醉,喝得天旋地转,栽倒在一个刚进门的人怀里不省人事为止。
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胸膛令人心安地温暖。
醒过来时自己躺在床上,耳边是拧布巾的哗哗水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公子坐在床边,拧了布巾在替她擦脸。
“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还是不要喝太多酒为好,伤身事小,失身是大。”公子见她醒了,就笑着说。
她置之不理,翻个白眼看帐顶。
“我叫人熬了点醒酒养胃的汤,现在已经不烫了,来,我扶你起来喝。”公子也不为她的态度着恼,将她从床上扶起来,递上汤碗,她尝了一口,温度刚好。
她时常喝酒,也醉过,但通常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于是在谢过此人后,她就打算拍屁股走人。
公子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我救了姑娘的命,姑娘一句谢谢就要打发了我?”
她回过头冲他冷笑:“要不然?陪你睡觉,要吗?”
这话引来了大堂中无数人的侧目,公子叫苦不迭:“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四处逛逛可又不知道城中何处好去,不如姑娘陪我到处走走,就当报答我的恩情了,如何?”
原来这世上还有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女人,她对眼前此人稍微有点刮目相看。
不过这公子要是以为她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那真是太低估她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公主,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的。
于是一连三天,她总是把公子领到五花八门的妓院里去“消遣”,每当看到一群姑娘对他投怀送抱、又被他礼貌地请开,就觉得心里特别的愉快。
反正渭城大得很,妓院多得是,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