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几天下来,她已经知道这公子名叫东照,家在很北很北的北方,他是家中的独子,从小没出过门,这是专程出来增长见识的。
有爹疼有娘爱的富贵人家少爷也要离家出走,一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逃出宫更是合情合理了。
挑衅还在继续,渭城大大小小的妓院都差不多被他们逛了个遍,东照公子对于或苗条或丰满或精致或可爱的女子全都不感兴趣,坐下来斟满酒,就只和她说说笑笑,仿佛身外无人。
就不信撂不倒你,她有点挫败地想,于是趁其不备,在香薰里掺了些料,又借着某个由头离开了一盏茶的时间,满心想着这回你可逃不掉了吧,兴高采烈地回去听墙根。
房间里静悄悄,一点儿不像有人在欢爱,她正觉奇怪,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不是那东照公子又是谁?
只见东照公子笑眯眯地说:“怎么去了那么久,可真叫我好等啊。”然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给她,一把将人捞起,踹上房门,直奔主题。
香炉里的香料还没燃尽,她嗅着那甜香,觉得整个意识都开始模糊。
“本想与你细水长流,谁知你却如此急不可耐,倒像是我不解风情了,哎哎。”风度翩翩的东照公子终于不装柳下惠了,将浑身无力的她按着好好疼爱了一番。
要从嘴上说,她当然是生气的,算计别人不成把自己算计进去了,她还从没出过这种丑呢!
但要从心里说,她又觉得这样才真实,至少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对其他的女人都看不上眼,是真心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
一夜风流过后,她缓缓转醒,睁眼一看,自己还在妓院里,再伸手一摸,身旁却冷冷冰冰,似乎从来没有过人。
他逃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留下。
她冲出房间向过往的人打听,一位龟公回答她说与她同来的公子爷天不亮就走了。
她发疯地赶回客栈,却被告知人没有回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连要如何找到他都不知道,这位狡猾的公子甚至连姓氏、家乡都没有对她透露,为的就是沾香即退!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到达虎贲关前时,终于拦住了那人。
东照公子一如既往地风度翩翩,对她笑脸相迎,但她看得出,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疏离。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下了马,大步走上前。
“请说。”东照公子嘴角含笑,不紧不慢地说。
她望着眼前温柔依旧却柔情不复的男子,再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比之与那侠客分别时还要更胜百倍千倍。
“我是祥国的公主,你愿意跟我回去,做我的驸马吗?”
她第一次不得不以身份的高贵来引诱对方。
然而却被拒绝了,东照公子遗憾地摇头:“我告诉过你,我是家中独子,我必须要回去继承家业,若你愿意,可以跟我回家。”
她一直想要逃离王宫,然而此刻机会就在眼前,除了虎贲关就是华国,她却胆怯了,没了公主的头衔,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做我的驸马,将来我登基,你就是皇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荣华富贵于我毫无意义,我只想要一个妻子。”
无论她开出怎样的条件,引诱、恳求……对方均不为所动,甚至还问她:“皇位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怎能不重要,这是她唯一能抓得住的东西,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了啊!
东照公子怃然一笑,又问:“那你又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她无法回答,于是只能任由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虎贲关的大门那头。
除了皇位,她一无所有,爹爹已死,母皇将她当成舞台上的戏子,兄弟姐妹都是仇人。
天家无手足!她什么都没有!
所以她一定要得到那唯一的东西,这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不会再有人离开她,或者欺负她、利用她、看不起她。
文楚并不知道其实当年自己的试卷被烧是因为魏仲麟要帮助他的得意门生上位,事情被揭发出来后,魏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对他恨之入骨。
为了报仇雪恨,魏家先是向玉璇清进贡了美人,也就是谨妃和怡妃,他们看起来与魏家无关,暗地里却是同一党羽,他们分薄了玉璇清本就寥寥无几的爱,设计陷害了文楚,使得他和他的女儿都被关在冷宫之中无人照拂。
待她长大后,又向女帝请婚,为的就是把她这个仇家之女赶尽杀绝,让谨妃怡妃的女儿更接近皇位。
当然,这些也是她开始逼宫大业后才慢慢知道的事实。
杀死玉璇清的那天,垂死的女帝非但不生气,反而夸奖了她的心狠手辣。
“玉家世代先祖,必将以你为荣,狠得下心的女子,才配做祥国的女帝!”
弑母杀妹,毫无压力,她轻而易举就把魏家、谨妃怡妃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杀了,只有元皇后的女儿玉潇湘,原本母皇内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朝中颇有人脉,暂时杀不得,才苟延残喘了一阵。
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表面上看,她是在母皇暴毙后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至于那些被杀了的人,改朝换代的血腥总是不可避免的,大臣们只要及时调整站位,一般不会多管。
她对玉潇湘有那么一丝怜悯,这个妹妹是嫡女,又是玉璇清钦定的继承人,如今落得这下场也算可怜,她一开始其实是不想杀她的。
但玉潇湘却想杀了她。
天家无手足,到这一刻,她终于彻底信服了,爹爹说的话果然是真理,她们这些在仇恨与嫉妒中诞生的姐妹,注定了就是要互相残杀的。
“陛下有何打算?”近侍龙涯低声问。
“当然是杀了,”她冷冷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一个也不许留下,敢叛我者,非死不足以惩戒。”
龙涯默默地办事去了,她从清冷的房间里走出来,绕到暖阁去。
与东照公子分别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明明是不该留下的孩子,她却不忍心杀死。
一个连杀死自己母亲都不会手软的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孩子狠不下心?
看来她仍然称不上是心狠手辣。
“娘~”只有六岁的小公主玉沉水正在换牙,说话都漏风,“娘你总于肥来了,水儿害怕,水儿要和娘一起睡!”
她默默将女儿抱在怀里:“水儿不怕,没什么可怕的,娘在你身边,娘会保护你的。”
娘绝不会像你祖母那样残忍,娘会永远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
她没有将父训传授给女儿,因为她觉得那根本没有必要,只此一生,她已经对所有男人都绝望了,一如玉璇清当年所期待的那样。
她命人重建了当年的冷宫,将枯死的梅树全部换新,并题匾“望梅园”,每年过年,总会叫人从园中摘几枝梅花插在瓶子里,搁在身旁,就好像死去的爹爹又坐在了一旁,与她一起看水袖翻飞,听锣鼓喧天。
爹爹,天家无手足,到水儿这里真正地、彻彻底底地,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