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侦破一件谜案,至关重要的便是证据,这证据又分人证物证,二者俱全,方可定案。
“人都有私心,说话时更不免会为感情所左右,难以做到绝对的真实,因此判断证人话中何为真何为假,是断案者永远修不完的一门学问,”天逍边说边写,落墨处字迹飞扬,横撇竖捺,张弛有度,非隶非行,自成一家,“而物证却是永远不会说谎的,有些人以为伪造物证可以迷惑断案者的眼睛,但假的就是假的,只要用点心,就能发现其与案子有不协调之处,作伪证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歪打正着就有了人证。”
沉水若有所思地盯着纸上那几个词,道:“我只知道人证需要问,还从不知道认证也是要查找才会有的。”
天逍将人证一词画了个圈,用笔尾指着,说道:“并不是每个案子都会有目击者,就算有,此人也未必会站出来讲述自己目睹了什么,有些案子看起来没有目击者,事实上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击了案子,例如这回,门口那摊血迹,侍卫们询问过附近的百姓,都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可是六个侍卫进了那巷子,会连一个人也没看到吗?如果有人看到他们进去,说不定也就会看到凶手,而且凶手不会凭空蒸发,他既然进去了,就一定还得出来。”
“可我们连凶手是什么样儿的,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算想问,也没法问啊!”沉水犯难道。
“是么?”天逍笑了,提笔画了一条线,将石磨与人证连在了一块儿,“一座石磨,要我和贺统领合力才能搬开,假设你是凶手,你要具备怎样的条件才能将它搬上去?”
沉水敛眼想了一阵,道:“要么我是个力大无比的人,要么我有好几个帮手。”
天逍点头:“不错,这座石磨就是个关键,能搬动它必然要有很大的力气,凶手或者是个天生神力的男人,或者不止一个人,可当时将侍卫们的尸体拖上来时,仵作现场验了尸,说他们几乎都是被相同的手法杀死的,浑身多处骨折,不死也重残,手法如此整齐划一,我们与其怀疑那是一群师出同门的凶手所为,不如相信,凶手其实只有一个人。”
沉水“嗯”了声,握着他的手在验尸二字下划了一道黑线。
“还记得死掉的那个廖仵作吗?尸体不会说谎,验尸的人却会,而且仵作多半只会验肉身,许多证据——像我搜出的那个锦囊,都需要你自己去发现。”
天逍又在勘察现场四个字上也打了个圈:“案发现场是凶手最有可能遗漏证据的地方,所以只要是计划好了的行动,凶手都会千方百计毁灭自己到过的证据,这时候你只有比他更敏锐,才有可能发现他毁灭证据时候反而留下的证据,比如凶手将尸体丢弃在井中,又用石磨压着井口,摆明了想要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若你是凶手,这么做,你觉得对你有什么好处?”
沉水回忆着当时自己发现井上石磨的时候心中的所感,道:“拖延时间是为了……逃走,或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方便他毁灭证据。”
“可他这么做,反而让我们发现了他力大无比且不够仔细、杀人并非有预谋的事实,”天逍说着,在动机一词下面划了横线,一次又一次,“我猜,他或许并没打算杀了这六个侍卫,他也许只是想和魅音谈谈,结果侍卫们以为他图谋不轨,就冲上去制止他,结果反被他所杀。”
沉水微微苦笑起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回到了凶手到底想对魅音做什么上来。”
如果只是问个路、甚至过来搭个讪,侍卫们都不至于会一拥而上,还要分出一个人回宫报信,从这一点上来看,凶手来头不小,而且极有可能是侍卫们一眼就能判断出其十分危险的人。
会是在宫里频繁制造事端的神秘刺客吗?若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自己,接近魅音,能有什么好处?她和天逍自称是兄妹,再不喜欢自己,也不会站到自己的敌人那边去,否则天逍一发火,再也不见她,岂不是得不偿失?
想来想去,头大如斗,沉水一屁股坐了下去,哀声道:“推理断案果然是桩麻烦事儿,处处都要考虑,事事都要留心,头都炸了。”
天逍也便搁了笔坐下,悠悠道:“君王本可端坐高堂,知人善任,这些繁琐的事交给下头人去做就好了,可你这性子,信得过谁?我为你四处奔波,劳心劳神,到头来也不过换来一句日后重逢再还我情,莫说这世上的人还都是自私的,谁会对你掏心掏肺?你现便信不过这个信不过那个,怀疑得多了,将来便是别人信不过你,你求着,他们也不会为你做事了。”
沉水一哽,转开头,嗫嚅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或许先生是对的,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你。”
“为何不愿信我?”天逍挑起一边眉毛问道。晨间乐非笙的一席话,令他受益匪浅,感触颇多,这会儿听沉水这么说,似乎此人对他们俩之间的事了若指掌,还不时在点拨沉水的样子。
“我……我做了一个梦。”
不能直接说自己拥有未来的记忆,沉水只好推说做梦:“我梦到了你所说的天劫,就在三年后。”
天逍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梦到娘死了,祥国在我手里亡了,一个暴雨倾盆的黄昏,我在辕台上,被人赐了一杯毒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狼狈地自尽,”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沉水心里就像堵了一大团棉花一般,郁结,沉闷,“在梦里,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我错信了一个人,他把他我的信任践踏得体无完肤,与外敌勾结,将祥国的大好河山葬送在了瑞国的铁骑之下。”
天逍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问:“那个人是我?”
沉水扶着额摇了摇头:“梦一醒我就忘了那人是谁,只记得他是我一直深为信赖的人,梦里那刻骨铭心的寒意我现在还记得,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越是想要去相信你,就越是感到恐惧。我也想过不去怀疑你的目的,只要你还能为我所用,就当做多一枚棋子,兵刃是不祥之物,但若用得好,却可以保护自己。但……”
但我就是做不到。沉水将脸埋进手心里,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里针刺一样细细地疼痛。
对他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特别紧张,对他的所有不合理行为都特别在意,一刻也不敢放松对他的警惕,就差没拿根绳子将他拴在脚边时时盯着,嘴上说着不在乎他的从前,可在看到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天真烂漫的魅音拉着他撒娇时,却又情不自禁地嫉妒,好像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一般,又阴暗又卑劣的情绪在内心深处滋长。
“别再去回想不愉快的梦了,”宽厚温暖的手覆上了后脑,轻抚着,安慰道,“既然尚未发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与其忧心忡忡,不如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振作起来,听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
沉水怔怔地抬起头来:“引蛇出洞?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天逍嘴角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若有所思地道:“还只是猜测,正确与否,就看待会儿的局布得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