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刘琨之后,纪泽与一众属下经过商议,还是接受了长广郡的坑瘪安置,继而着手一应准备,并率军移驻了黄河南岸的乐安水营。这令冀州一方松气之余,却令青州上下紧张不已。而就在司马越等人商定血旗骑军安置的同时,纪泽业已送走了到访的并州军使者田兰,更是迎来了关西阵营的密使。
来使却非无名之辈,而是司马颖帐下首席谋士卢志,护送他前来的副使更是纪泽的熟人夏山虎。他们来自暂踞平原的公师藩叛军,毕竟要横穿关东阵营的诸多郡县,他们闻讯抵达倒是晚了关东使者更多时日。
一个是卢植的曾孙,名满海内的大儒,昔日辅佐司马颖掌控大晋的大才,一个是叛军偏将,昔日并肩杀胡的太行匪友,可见关西阵营对拉拢血旗军的诚意。纪泽对这二人自是热情款待,大小酒宴不断,偏生对协同发兵推三阻四。直到十八日晚,纪泽从风尘仆仆的刘琨手中得到了东海王的一应敕书节印,这才在次日与卢志一行最终摊牌。
中军帅堂,纪泽当着刘琨的面,很光棍的向卢志出示了司马越发来的敕书节杖,坦然道:“纪某既已讨得说法,为麾下将士寻得栖身之地,便无意参与关东与关西两方战事,还请子道先生见谅。”
到了此时,卢志哪还不明白己方之前仅是被血旗军利用,作为要挟关东阵营的筹码。他强按怒气,犹不死心道:“将军顾惜将士性命,志自然感佩。只是,将军本出自关西一脉,凭大王拔擢方才为将,之前更与东嬴公结怨,如今得一小小长广也是要挟东海王而来,日后即便东海王入主中枢,又会善待将军与麾下将士吗?”
“谢先生提醒,呵呵,纪某的确不受关东待见,不过,关西当也不会待见纪某这一寒微之人吧。”纪泽面上带笑,目光却已发冷,淡淡道,“去年成都王兵败河北,纪某与一众溃兵血战求活,正举步维艰之际,成都王却拔擢纪某为将,并大肆宣扬,令纪某与残存将士徒遭重兵围剿,如今看来,该是为了掩饰公师将军一众人行事吧。”
卢志哑然,不由回想起去年此时的济水北岸,司马颖一脸戏谑的敕封纪泽为血旗将军,分明是将他们推出堵枪眼,犹如随手拨弄蝼蚁。如今时移世易,别个血旗军诈以投奔他们作为筹码,从而博取好处,纵有戏弄之嫌,一报还一报,又怪得谁来?
不待卢志出声,纪泽又大义凛然道:“关东、关西为一己之私,兴兵内战,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实乃不义之举,纪某自不会加入这等不义之战,只愿战事尽早结束,还大晋一个安宁。如今关西虽有小胜,但实力依旧明显逊于关东,纪某岂能逆势而动,相助关西,令战事愈加迁延,从而为祸大晋呢?”
涮了别个还这般振振有词,太无耻了,刘琨与卢志皆听得心中暗骂。长叹口气,卢志黯然道:“那么,将军下一步该是绑上我等,送往东海王处表忠了吧。”
“纪某之前说过,不会参与关东关西之战,子道先生多虑了,尽管自行离去便是。呵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夏山虎还是纪某昔日杀胡同袍?”纪泽淡淡一笑,转向刘琨道,“想来,若是小弟那般做了,越石兄也会看我不起吧。”
刘琨眉头一皱,旋即哈哈笑道:“子兴所言甚是,子道先生乃海内名士,谦谦君子,彼此虽各为其主,我等却不可行小人手段,徒为人耻尔!”
纪泽可不傻,知道自己再是表忠,也不可能被关东阵营真正接纳,被拒雁门便是明证,想要自保就得抓紧时间壮大自己,令关东阵营觉得对付自己得不偿失。既如此,他又何必担上坑害名士的罪名,并将关西阵营往死里得罪呢?而刘琨虽想纪泽拿下卢志做投名状,向关东一方坚决态度,于人于己都好,可在纪泽的地头,却也只能任纪泽行事。
神色一整,纪泽扫视双方,语气真诚道:“如今胡人肆掠,尤其匈奴,今秋从河东平阳等地掠得大量钱粮青壮,虽已撤回离石,但实力业已恢复大半,实乃我汉家大患。还望诸军争夺之际,多顾念百姓,少殃及无辜,尽多保存我汉家元气,以待抵抗外辱。他日对外作战,若是需要我血旗军,纪某依旧义不容辞。”
纪泽最后这一席话说得慷慨铿锵,倒令刘琨与卢志齐齐凛然加讪然。话到这里,已无转机,卢志索然起身,拱手强笑道:“但愿他日你我还有携手外战之时,也请将军莫忘今日之言,不参与双方之战!”
亲自将卢志送至营门口,纪泽拱手道:“先生乃卢公之后,誉满海内,有经天纬地之才,投身争权夺利这等蝇营狗苟之事太过可惜,他日若是倦了汉家内斗,还望不吝前来指点我等,一同抵抗外扰,护佑我汉家江山!”
其实,这番话才是纪泽今日铺垫半天,最想说的。这卢志继承卢植家风,人品与才能皆属一流之选,而且,相比时下的张宾,卢志更有过辅佐司马颖执掌天下的经验,他日司马颖败落身亡,这等人才怎不让纪某人垂涎?
“哦,谢将军看重,卢某就此别过。”不出纪泽所料,卢志仅是礼貌性的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句,其脸上就差写着几个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噗嗤!”一旁的夏山虎忍不住笑出声来。显然,他仍沉浸于关西阵营的节节胜利,尚未觉出自家队伍的覆灭危机,自将纪泽的招揽视为痴人说梦。
“姓夏的,你这厮莫非皮又痒痒了?”纪泽脸一板,作势抡拳叫道,“要不临走之前,你我再切磋一番?”
一阵起哄声中,夏山虎顿时苦了脸,不禁摸摸眼角的乌青,忙不迭摆手道:“呃,子兴兄弟,俺是使者诶,这都临别了,就莫切磋了吧,会伤感情的。”
昔日在太行王家寨,首遇纪泽的夏山虎不屑纪泽的“智将”作为,一度要求与纪泽单挑,令纪泽只能装熊,憋闷不已。如今纪泽功夫大进,此次再会,却以切磋之名,狠狠修理了夏山虎一顿,报了一箭之仇。夏山虎迄今身上还有不少乌青呢,哪敢再与纪泽动手?
出了口来自卢志的憋气,纪泽一招手,从亲卫手中取来两把精装版鹰翅刀,一起抛给夏山虎道:“得了,别装熊了。这两把宝刀,一把归你,一把归汤头,别说老子不讲交情!”
见夏山虎一脸欢喜,纪泽低声说了一句:“你小子听着,哪天混不下去了,拉着汤头来寻我,老子定保你与麾下弟兄乃至家眷无恙,当然,若能将那姓卢的也给绑来,那就更够兄弟了...”
一日准备之后,二十日,八千血旗骑军轻装简从,携两万战马,隆隆南下直奔长广。乐安水营则依旧留下大量水军,看守一应船只辎重的同时,继续吸纳着因兵灾不断从冀兗两州涌来的难民,整一副纠集流民前往长广大开发的架势。
时下的青州包括齐国、济南郡、乐安国、东莱国、城阳郡、长广郡与高密国共七个郡国,涵盖后世山东半岛的中东部,按晋武帝一统三国之后的人口统计,仅有五万三千余户,如今零零总总算下来,也就五六十万人口罢了,相比司冀荆扬四个大州动辄三四十万户的人口,委实是个小州。
以青州的稀少人力与偏安位置,其外军与郡兵的常被兵力合计不过三万,步军为主,名义掌控在青州都督,高密王司马简的手中。平原之上,拥有马具的骑兵灵活机动,冲击力强,八千骑军的战力并不亚于两三万步军,是以血旗骑军大剌剌的南下,确也没有不开眼的青州军加以拦截,不过两日,大军便已抵达了长广边境的丘岭外缘。
傍晚时分,血旗骑军择一空旷野地扎营,东方五里便是齐国(郡)通往长广郡的山间官道。这是极其正常的选择,非不得已,没有大军愿意在夜间通过山道。可不寻常的是,就在血旗营盘远方的丘岭中,却有许多双眼睛冒着凶光,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夜幕深沉,十数里之远的山中,有一空阔干燥的山洞,其间灯火通明,守卫森严,更在地上铺有大红的毡毯。居中正座,一名颇显威仪的儒装中年正闭目养神,如老僧入定。在其下手,则有五六名装束不俗之人,或儒服或戎装,各坐案几之后轻语交谈,似在等待着什么。
“卑下城阳全续,率两千军卒抵达,已按中军官安排宿营,还请司马大人示下!”蓦的,一名顶盔掼甲的壮硕青年,带着几名戎装军将,盎然步入山洞,冲正坐中年恭敬行礼,朗声禀道。
“哦,原来是承超贤侄,莫要生分,称我为世叔即可。此番却是辛苦诸位了,你家太守之情,蔡某也记下了。来来来,诸位快快坐下,喝些茶水暂歇。”中年人正是青州都督府司马蔡瑜,他睁开眼睛,面上浮现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招手笑道。
几句闲聊客套,尚未完毕,又有一名风尘仆仆的军将进入山洞,但他带来的却非好消息:“禀司马,卑下面见东莱内史刘大人,虽呈上大人书信,并言明其中厉害,但他考虑一天之后,却是拒绝了发兵相助,仅是答应替我等监视东莱海面,并确保不让血旗水军得以南下长广。”
“哼,这刘柏根太也放肆,竟敢违抗兄长之令。莫非他以为凭借海贸之利扩充了些许兵力,便可为所欲为了吗?兄长,此战过后,决不能再对其放任不管,定要禀明高密王,好生收拾他一番!”左席上首的一人怒声道,看其相貌倒与蔡瑜有五分相似,正是长广现任太守蔡庆,也是蔡瑜的堂弟。
必须说,东莱(后世烟台)扼守着渤海湾出口,是青州通往辽东最短海路的起点,在海路危险的西晋,它可谓青州通往辽东的必经之地,也是渤海圈海商南下青徐的必经港口,其海贸繁盛在大晋名列前茅,绝非长广郡可比,也难怪蔡庆对刘柏根的羡慕嫉妒恨了。
面上愠色一闪而过,蔡瑜还是摆手笑道:“此番行动,高密王仅是默许,凭某一个司马之令,刘内史有所质疑也属正常嘛。只要他能替我等守住海路,莫叫血旗营如同偷袭黄河水营那般,偷袭我长广城池便好。”
蔡庆依旧不依不饶道:“兄长,那刘柏根拒绝发兵倒也罢了,他不会与血旗营暗通环曲吧?”
“呵呵,庆弟多虑了,刘内史保存实力也好,坐山观虎斗也罢,但绝不可能与血旗营勾结。他是一名极重身份的士人,况且,他也不会喜欢近邻换成一个手握强兵的桀骜之辈。”蔡瑜稍一沉吟,旋即无比笃定道。
这时,那名来自城阳郡的全续,也是城阳太守的本家侄儿出言建议道:“世叔在上,请恕小侄狂狈,却有一策献上。那血旗营奔波两日,定是人困马乏,且听闻其一路南来毫无阻滞,更不知我军此番埋伏之举,难免骄狂大意,疏于防范。我军或可夜袭敌营,小侄愿率所部人马充当前锋,定叫那血旗军有来无回,为大人献上纪贼狗头!”
“哦?”蔡瑜点头应了一声,目光却是转向席间一名军将。那军将明白其意,忙起身禀道:“大人,两刻前伺候方来回报,血旗军营盘松散,并未设置壕沟,偶有游骑于营外巡逻,范围也不到两里。但营栅各处皆有军卒值守,我军伺候却也不敢太过接近。”
蔡瑜略一沉吟,委实无法确定血旗军这样算不算疏于防范,且机会仅有一次,他终是摇头谨慎道:“贤侄一身虎胆,果是全氏俊彦,只是,那血旗军毕竟经历抗匈之战,寻常夜袭当有防范。况且他们扎营旷原之上,但若被其反应过来,只恐夜袭军马凶多吉少啊。”
见到全续怏怏坐下,蔡瑜笑着劝慰道:“贤侄无需着急,如今城阳两千,高密两千,长广三千,还有齐郡一千骑兵视机而动。我八千兵马虽在平原上难撼血旗骑兵,但明日他们一旦入山中伏,呵呵,定叫他大败亏输!届时,还要看贤侄如何斩杀那血旗纪虎了。”
“对,那血旗将军一名粗鄙之人,偶尔打了几场胜仗,竟敢妄自尊大,入我青州嚣张跋扈,简直自寻死路。只待明日,定叫他身首分离,弃尸荒野,权当给我等送来战马大礼,哈哈!”蔡庆跟着附和道。洞中余人忙也纷纷开口,谀词如潮。但他们所不知的是,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的高空,一只雄鹰正飞掠而过,目标则是山外五里处的血旗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