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鲨堡,四五十名亡命之徒手持利刃,从暗处窜出,呼喝着杀往纪泽所在的东门仓库。尤其令人注意的是,这群人中竟有半数身背陶罐,封盖的坛口均还挂着一根点着的火捻。不用想,这种情况下,那些陶罐内装的肯定不是酒,而定是危险的石油,其作用自然是焚烧粮库。
这群人中,为首的正是身背铁弓的那名老者,他叫林诚,是巨鲨帮的死士,更是会稽林氏的经年忠仆,也是林天雄所定烧堡毒计的现场指挥。必须说,此刻的林诚恰似后世的坑瘪股民,重仓股本已大涨三四个点,瞪圆眼睛企盼着涨停便即出手,谁知一不留神股价便迅速下行直逼跌停,偏生当晚就须用钱,只得割肉出局,其悔叹怨怒恨不想可知。
先前纪泽方入巨鲨堡,林诚便一直在暗中观察。由于石油在当时的中原极为罕见,纪泽的掩饰又极逼真,他并未察觉纪泽一早便已识破毒计,加之狂想着烧灭整个血旗军,他便选择了隐忍不发,且行且看。直到堡内的血旗军卒纷纷开始撤离,林诚才霍然明白,自己竟被耍了。
不得已,林诚只好急令属下四处点火。可惜为时已晚,仅仅半柱香的迟疑,堡中的血旗军卒便逃生了绝大部分,令得林天雄的精心毒计几成笑话。如今败露的他们已无逃走可能,林诚索性通过暗道聚集所有下属,对存粮仓库发起决死突击,能杀死纪泽当然最好,再不济也要趁乱烧毁那些原属巨鲨帮的存粮,也好死得其所!
只是,这次林诚再度误判,他远远高估了己方的实力,虽然他的一干属下确属凶悍之辈,但注定将是一群唐吉坷德。对血旗一方而言,唯一可虑的也就那些陶罐中的石油了。毕竟,库房庭院并不宽敞,大量军卒聚在里面,一罐石油四溅点燃,没准能烧伤十数人,引发的混乱更难收拾。
“亲卫迎敌,全力出手,速战速决!无需活口!余人悉数退入仓房,守住舱门即可!”看清来敌身背火罐,纪泽双瞳紧缩,急声喝道。能够执行如此九死一生的任务,不是死士就是亡命之徒,差点丢命的纪泽无意俘虏这等人,更不敢给他们机会使用石油。
“嗖嗖嗖…”几乎就在纪泽下令的刹那,亲卫们便踏着墙边的石阶,向院外来敌射出了铺天盖地的连弩。林诚等人尽管有盾牌保护,仍是立刻倒下十数人。但他们的确凶悍,依旧舍生忘死的冲至院门,其中几人更是抱举梁木,顺势撞起了庭院铁门,余人则自然而然的聚集到了庭院门口,这恰好导致了他们无可挽回的悲剧。
“嗖嗖嗖…”近十个貌似石头的物体从院中扔出,飞临林诚等人头顶,并纷纷散开,落下了漫天粉末。这粉末,正是石灰粉,还是阴险的强化版。林诚等人猝不及防,被石灰飘入口眼之中,顿时喷嚏眼泪不止,抓挠躲避一片,原还协防的盾阵瞬间空门大开。
更糟糕的是,混乱之中,两个本欲肆虐粮仓的陶罐,不知为何被自行撞碎,飞溅的石油冒出熊熊烈火,七八名不幸中招的贼人当即尖叫哀嚎,翻身打滚,乱跳乱窜,将队伍搅闹得大乱。墙内的亲卫哪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连弩、弓箭、标枪一一招呼,泼水般落向这群几不设防的敌人。
“卑鄙!无耻!为何不给我等堂堂战死的机会?”一名被投枪洞穿的巨鲨死士,喃喃嘟哝出了生平的最后一点遗憾。可怜这群死士,连院门都未及进入,便憋屈无比的接连倒下,心中的愤怒哀怨可想而知,却不想方才葬身火海的那些血旗军卒,他们又能向谁说理?
最为不甘的林诚,绝境之际最后一次爆发,他浑身浴血、双目喷火、须发皆张,竟然凭借准一流高手的修为,一跃窜上围墙,火海映衬下犹如一个厉鬼,就欲择人而噬。只是,他的身形也就到此为止,终归未能攻入庭院,因为两根强劲的踏张弩矢适时射穿他的胸口和小腹,近距之下,根本无视他的护甲抑或修为。
然而,百毒之虫,死而不僵,林诚临死之前依旧没放过自己的目标,他用尽余力,将一个陶罐掷向存放粮食的库房。砰的一声,陶罐笔直的砸中仓房门楣,旋即破碎,燃烧的石油飞溅,结结实实的洒在了下方三名守门水军的身上,其中恰有渤海营主张银。
“啊!啊!啊…”浑身着火的滋味可没几人能够承受,三个悲惨的火人当即在院中翻滚蹦跳,其惨叫凄厉得不似人声,适才院门口的惨景猝然降临到了血旗军卒自身之上。同袍有难怎能袖手,一名军卒顺手抓过一个空粮袋就上前扑火,另一名反应快的军卒则提起备用的一桶水,浇在了最近的张银身上。
可令众人瞠目的是,这种油火像是有着不灭的秉性,非但被救火人身上的大火未能扑灭浇灭,被扑溅和冲溅的油火反而蔓延开来,两名出手军卒中的一人,甚至还引火烧身,沦入三人的相同境地。
鬼火!?这个念头瞬间出现在许多军卒的脑海,这种扑浇不灭反倒愈加炽烈的怪异火焰,不光带给军卒们疑惑,更有无尽的恐怖。不由自主的,许多本欲上前营救的军卒,怯怯然选择了后退。
“盖土!快!盖土灭火!”好在这里有一个学过理化知识的穿越者,纪泽初始也是一愕,但旋即明白个中就里,他一边喝令军卒们出手盖土救人,一边穿行如飞,用刀鞘重击四个火人的侧颈,强行将之打晕以便施救。
有了纪泽的指挥,众军卒一拥而上,纷纷就地捧沙掘土,并盖洒向被放倒的四人。人多好办事,一番折腾,四人身上的火焰很快便被泥土盖灭。可惜水火毕竟无情,也就被连累的那名军卒轻伤无碍,最早遭火的三人仍是一人身死两人重伤。
其中,张银凭借敏捷的反应,在陶罐砸碎的第一时刻进行了闪避,原本首当其冲的他侥幸错开了头脸,更兼一桶水相助,得以保住性命,可严重烧伤的一只右臂却是彻底的废了。作为血旗老人,曾经的亲卫统领,张银是纪泽所信赖亲近的嫡系,他的伤残着实令纪泽心痛不已,伴随的自是对林天雄和巨鲨帮的熊熊怒火...
巨鲨堡,借着猎猎北风,大火越烧越烈,整个城堡几成一片火海。就像总是姗姗来迟的官差,纪泽等人方将库房战场草草清理,陶飙便带着一曲水军冲入东门。库房就在东门边上以便搬运物资,两者间并未被火场隔断,所以双方轻易会合,问候之间倒是颇有唏嘘。
暗中作祟的贼人已被歼灭,此间已无他事,留驻库房显然无甚要紧,此刻,在场众人已觉呼吸不畅,担心窒息的纪泽干脆将库房交由东门上的军卒监看,自己则带上亲卫,押上两名贼俘活口,出东门绕往北门会和血旗主力,想来那里该急疯了。至于张银几人,则由水军护送回舰船,那里有着条件更好的随军战地医馆。
东门之外便是十里湾水寨,借着堡内的冲天火光,纪泽诧异的发现,非但渤海营,安海营的所有舰船也都已经拥入水寨,却是他们发现巨鲨堡火起,便自行赶来相助了。对他们的临时应变,纪泽自无意见,只是,他们的回归,却让纪泽联想到了巨鲨帮舰队杀回的可能。
“主公!主公安好!哈哈哈...”正此时,兴奋而喜悦的叫声传来,却是黄雄带着特战曲军卒从北门赶到。显然,从撤离军卒口中得知情况的北门军官们自不能坐视,北门被大火所阻,反应最快的亲卫与特战军卒便被派往了东西两门。
“东轩(范毅字)可是出了北门,我令其传信,却是不见回归?”应付了几句问候,纪泽急声问道。人有亲疏远近,刚刚重伤了张银这员爱将,纪泽实不愿再有亲信将领损失。
“呵呵,主公勿忧,他正带着亲卫前往西门外找寻主公呢。”笑着给纪泽吃了个定心丸,黄雄蓦的想到一事,忙又提醒道,“主公,我军还需小心,巨鲨帮可能会杀个回马枪呢!方才在北门...”
原来,堡内火起之后,北门外的巨鲨遗众再度出现骚动,先前带头吵嚷着进堡的五六人则一边扇风造谣,一边意图趁乱溜走。可在纪泽的事先提醒下,郝勇等人早已注意上了他们,当即果断动手,血旗左军步卒顺利将他们一一拿下。
那千余遗留的巨鲨帮众,也在血旗军卒的刀枪威慑下暂时恢复秩序,待到随后大量血旗军卒狼狈逃离火海,目睹一切的他们却是看懂了其中关节,倒也再不喧闹了。
阴谋败露、毒计破产、失手被擒,被俘的贼人奸细中有识相的,忙哭喊着主动交代情况以求活命。据其供述,林天雄安排这五六名奸细混入千余遗留帮众,是让他们在夜半丑时,想来也是林诚点火的约定时点,鼓动千余人叛乱闹事,以增加堡内混乱,而林天雄则会适时趁乱杀回巨鲨堡,重新夺回舟山岛。
看似一直弱势退让的林天雄,竟然有着这等歹毒布置,甚至不惜火烧本属己方的千余人,其心机之深沉、行事之毒辣可见一斑。古人诚不可欺,纪泽心惊之余,忙也善闻纳谏的传下命令,让安海两军暂先驶出十里湾,警戒备战。
其实,纪泽此刻的心底,却反而判断林天雄不会回来。大火过早引燃,说明计划破产,以林天雄的心机,定不会冒险以卵击石。至于林诚那些死士,不惜断送千余帮众性命的林天雄,又岂会在乎他们死活...
同一时刻,舟山岛南方二十里,一支船队静静停靠于一个小岛的背风之处,他们,正是刚刚离开舟山岛的巨鲨帮船队。一艘五千石斗舰的顶层,林天雄、林天英、林天豪三兄弟定定的遥望北方,皆默然无语。萧瑟寒风的映衬之下,即便并肩而立的有三个人,气氛也显得是那么的寂寥,那么的清冷。
他们视野极远之处,正是红光满天的巨鲨堡。本是极其盼望的焚天场景,可惜来的却是过早了些。良久,林天雄悠悠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船舱,其依旧挺拔的身形,像是突然老了许多。临近舱门,他淡淡吩咐道:“起锚吧,向南!”
“大哥,真的不回去接应吗?诚叔可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他还在...”林天英忍不住急声道,可不待他说完,即将入仓的林天雄霍然回头,两道森冷的目光盯得他当即闭嘴。
其实,大火的过早发动,便意味着焚灭血旗军的计划彻底落空,此刻返回将是自寻死路,林天英何尝不知此节,只是相较另两位兄弟,他更为感性,不忍轻易放弃林诚而已。
“大哥,我等前往何处立足?”林天豪适时岔开话题,打破了这一尴尬,也问出了他与林天英心中所惑。血旗军主力应该并未大损,舟山岛这下是彻底丢了,他们必须重新找寻一块地盘予以经营。
“海坛岛!”又是良久的沉默,林天雄终是低沉道。海坛岛为后世中国第五大岛,位于晋安郡(福州)外海两百余里,舟山以南千余里,面积仅为舟山岛一半,此时更属偏荒之地,却因巨鲨帮南洋贸易中继之需,在此建有一个小小的隐秘堡寨。
“大哥,之前会稽陆氏前来联络,邀我等共举大事,你不是答应了吗?”西晋的闽粤地区地荒人寡,林天豪显然对海坛岛很不感冒,瓮声抗辩道,“如今我等失了基业,与其去那鸟不拉屎的海坛岛苟活,倒不如索性投了陈敏,或许还可回归祖地呢?”
林天雄转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正因我等失了舟山基业,才不可前去投奔陈敏抑或故吴士族,莫非你想将我等家眷置于他人手中,从而被他人逼着送死打头阵吗?”
“对不住了兄弟,借点血用用!”或受林天豪提醒,林天雄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抽匕在舱口一名喽啰的小臂上划开一道血口,口中还淡淡抱歉了一句。
继而,在那名喽罗的愤懑中,林天雄嗤啦一声,从衣袖上扯下一角,手指则沾着喽啰的血,在其上一阵龙飞凤舞。片刻后,他书写完毕,又看了一遍,之后将“血书”甩给林天豪道:“遣人送予陆氏,吃了我等那么多孝敬,总得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