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谈

寒星孤冷,弦月如勾,即便仲夏,风也是凉的,丝丝缕缕的冷意透过领口顺着脖颈钻入,再刺进骨髓,谢玙不犹的缩起了身子。此刻他只愿能安逸的躺在铺了丝绒锦缎的床榻上在安息香的烟雾缭绕中闭上眼,却不能。鬓发有湿凉的感觉,不知是否是夜露凝结。蝉鸣或远或近的聒噪,单调得声声催人眠。他迷迷糊糊挪了一下膝盖,酸痛便传遍双腿让他清醒了过来。

从黄昏到人定,他一时间数不清自己已跪了多少个时辰。

谢玙一生下来即被封为赵王,食三郡奉养,被捧在高处有公卿阿谀,百姓伏拜,在矜贵之中已肆意活过了将近九个春秋,而萧国之内,却还有一个卫太傅,可以让他不得不收敛了一身的高傲如个寻常顽童一般低头认罚。

眼下之所以凄惨至此,只因几个时辰前他百无聊赖中的随性之举。他也承认自己是在胡闹,可在谢玙自己看来,比起上回去广德殿扰乱宫宴,此番他做的事算不得混账,不过是去吓唬一个他都没有见过面的女子罢了,哪里就是什么大事了。

却可惜连新妇子障面的团扇都没能夺下,他们几个都还没有见过美人面便被逮住,被逮之前还将喜宴搅得一团乱。什么祥和喜庆,都在鸡飞狗跳中被砸了个粉碎。

崔、柳二人自然被各自亲族带回了家中教训,卫樟自然也免不了挨罚,而他们几人中身份最是贵重的谢玙则是由他的外祖父亲自下令跪在了庭院之中。

夏夜蚊虫扰人,谢玙脸上被叮咬了一口,下意识的一巴掌甩过去打蚊子,结果是自己疼得不轻。

“看来你这是在掴掌谢罪?”有人含笑揶揄,花木被拂开,白衫如霜月,月下款款来。

“舅父。”谢玙瘪嘴。

他母亲的堂兄堂弟他皆以排行后带上一个“舅”字呼之,可唯有庄文皇后唯一的亲弟卫昉,谢玙是唤作,“舅父”。

“舅父是来看我的么?”他眨巴着眼盯着晓月霜天下提着琉璃灯一盏的卫昉。据说庄文皇后与这个弟弟容貌并不相像,可谢玙看着容仪清雅风姿翩然的卫昉,总无端的觉得自己阿母也该是这样的人物。

“不是。”卫昉在谢玙跟前站定,“我来替你外祖传令,你外祖说,要你再多跪一个时辰。”

“别啊。”谢玙急忙做出一副可怜样,“再多跪一会你外甥可真要撑不住了。好舅父,劳您去同外祖说一声,就说我真的知错悔改了!求他饶了我这一遭。”

“果真知错了?”卫昉稍稍俯身,琉璃灯清晰地映照着谢玙的脸,好像真的可以找出类似愧疚的情绪。

“果真。”谢玙拼了命的点头,又有些小心的问:“大表哥还生我的气么?那楚家娘子……呃,表嫂还在哭么?”

“你朴表哥没有生你的气,可你的表嫂仍旧在哭。女子一生一次的昏礼,因你的缘故她出了大丑,你说她恨你不恨你。”

“我错了……”谢玙垂下头来,是真心实意的难过。

“你既然会自责,那当初为何又要做呢?”

谢玙感觉有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刹那间不犹微微一震,卫昉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父亲一样。

可他还没出生时,就已经彻底失去父亲了。

“一时兴起罢了。”他嗫嚅,即便是顽劣成性的赵王在一个像父亲的人面前,也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寻常孩童。

“因你一时兴起。”卫昉将这句话念出时声调平平,听不出半分责怪的意思,可就是让谢玙感觉到了难看,“可你的长嫂何其无辜。”

谢玙无言以对。他被千百人捧着成长,也不是没人给他灌输仁义忠信、恭谦守礼的道理,可更多的人潜移默化的告诉他,他生来高高在上,纵使任性妄为,也可以无所顾忌,所以“无辜”,这是他几乎没有听过的一个词。

“在没有回到萧国之前,我常在想,我阿姊留下来的那个孩子该是什么样。”卫昉温声道:“我猜他或许会很聪明,或许会很俊俏,或许好学,或许老成……”

“是阿玙让舅父失望了。”谢玙闷声道。

“不,没有。”卫昉弯了弯唇,“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何况舅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这么一说谢玙倒是愈发的赧然。

卫昉最初归来时他便扮作了小黄门闯了灵琼台。

卫昉才任太学博士后不久就目睹过好几次谢玙在太学学舍内聚众打闹。

之后他又因数次缺席太学讲经被洪博士当着卫昉的面以柳枝打手心。

在后来他因为怀恨在心领着几个人预备趁夜潜入洪博士家中捣乱,结果还在商量计划时就被卫昉逮了个正着。

再后来他堵着一口气,故意曲解典籍,撰文将孔孟大肆抨击了一会,还顺带含沙射影了以洪博士为典例的腐儒。虽说九岁孩童辞章文字尚稚嫩浅显,常前后不达意,可仍旧是将洪博士气得眉毛胡子一起发抖,当着卫昉的面怒骂谢玙大逆不道。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今日了,他一时无聊便在喜堂之上来了场闹剧。

“我知你心善,做事之前你并未真的想过要害谁,你只是没有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而已。”卫昉道:“许多少年,不也是如你一般么?管他日后是封侯拜相叱咤风云,还是躬耕在野碌碌一世,人小的时候,总有天真任性的权利。可阿玙,你不能——”

谢玙垂下头,片刻后闷声道:“我知道,因为我是赵王,因为所有人都看着我,因为我肩上背了很重很重的担子。”

“你知道,可你还是会不甘对么?”

谢玙抬头,他看着卫昉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见了清澈的光——明明今夜只有细如柳的一弯月,可谢玙却觉得舅父的眼眸里藏着月亮,“是。”他点头,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实话,“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在卫家平县的庄子里长大的,在那里还有许多兄姊弟妹,但那时我就察觉到我是与他们不同的了。用膳、穿衣、出行,乃至于喝一口凉水,都会有一大群人严密的看护着我,我可以和他们玩闹,可我不能受一点点的伤,否则遭殃的会是他们。我始终记得的是银针的寒光,那些针在我眼前闪烁,如果一直光亮就是无毒,如果发黑就意味着有人要杀我——我很小时就记得这些,也只记得这些。”

卫昉颔首。

“再后来我长大了些,我意识到了父母不是身边的侍者、乳娘可以替代的,于是我问每一个我熟悉的人,我的父母是谁。没有人回答我。”谢玙很平静的叙述,这样的平静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四岁时我离开了平县回到北宫。北宫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很害怕,拽着外祖的衣袖泣涕,可外祖把我送进来时,他头都没有回一下。有人把我带到两张的画像前,对我说,这是我的父母。那两张画上的人陌生而又冰冷,我当时就大哭了出来,我说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宋内傅上前扇了我一个耳光,告诉我他们就是,可他们在泰陵的坟墓里,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他们是死人。

“他们说,皇帝是我的哥哥,我知道我有一个哥哥时我很开心,但很快他们又告诉我,三哥夺走了我的一切,他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我们总有一日会象征,会将对方伤得体无完肤。于是我再也不敢亲近他。

“端圣宫很大,也很冷清,端圣宫里里外外都有宫人重围,可我还是会觉得孤独,他们叫我殿下,他们从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们步履匆匆而小心。在这里没有叫我阿玙,他们都称我为,赵王。赵王是什么,是天潢贵胄,是生来高高在上幸儿,总有一日整个萧国都会被他握在手心——在我逐渐长大时,我意识到了这些。

“既然他们说我想做什么就没有人可以拦我,那我就真的肆无忌惮好了。我打破端圣宫的尊卑规矩,我同宫人黄门闹成一团,我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外祖让我谨修圣学,为人表率,他将我调入太学,太学里都是比我大的少年和酸腐的儒士,可那时我才七岁,我哪里懂什么《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世人将这些奉为经典,可舅父您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会懂么?可我必须懂,因为我是赵王,赵王要不惜一切代价成为国君、赵王背负着许许多多人的期望与性命,赵王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不得不去报仇!赵王被尸骨和浸满血的双手捧着,捧在很高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他孤独一人……”他的语调愈来愈激烈,到最后一句时却陡然凄然。

卫昉的叹息若有若无,“阿玙,你在害怕?”

谢玙仰首看着他,眼眸中依稀有泪,却一言不发。

“你害怕成为赵王。”他伸手将谢玙托起,话语动作皆是长者的温柔,“可你不用怕,你是赵王还是阿玙都没有关系,你生下来是谁,就是谁。你不甘你承受的太多,可你同样得到了九年的锦衣玉食万人供奉。这世上没有什么公平,可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职责,你将自己的职责履行了,方是此生不虚。至于孤独……阿玙,你从来不孤独,你的外家一直都在你的身后,卫氏不仅是与你生死相连互利共惠,更是你的亲族,与你血脉相连难断。”

“嗯。”谢玙在舅父的目光下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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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调皮顽劣,知道你跳脱任性,你性情如此,我不愿强做要求。只是阿玙,你总要学着长大,既然你也知道你背负了很多,那你就更要用比别人短的时间长大,卫家自你出世起就一直护着你,但你该明白,卫家不能护你一世,总有一日,卫家的妇孺老小,需要依靠于你。”

“舅父的话……怎么有几分不详的意味?”谢玙眼皮一跳,只觉得卫昉最后几句话轻柔的恍如梦呓,给人谶言般的诡异。

“无他。”琉璃灯昏芒下卫昉澹然轻笑,“只是月有晴缺,人世无常。”

谢玙只好颔首,“舅父的话,阿玙记下了。”

“你若长大了,你就该知道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你不该做的。”

“那我现在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么?”

卫昉捻须,“譬如说,你这回抢新妇就做的不该。”

“成亲是很大的一件事么?”懵懂的孩童睁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向长者如是问道。

“重要。”卫昉低首而笑,似乎是在笑孩童无知,可笑间却有了几分心不在焉的茫然,“六礼俱毕,天地为证,一对男女就需相守,直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谢玙小声念着这四个字,感觉既沉重又缱绻,“那舅父有没有陪你地老天荒的女子?”他随口问道。

“没有。”卫昉在后辈面前这样回答,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于有些人而言,地老天荒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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