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皇帝愿意与否,为他选定的女子,终究是在清安九年的年末被送入了宫中。共五人,由仪车自历胜门接入。
亲眼见证着这些如花少女踏进深宫的,是阿惋和谢玙这两个孩子。那日新雪霁宁,还是帝都的第一场雪,薄薄的覆了一地,如一层细绒,晶莹而脆弱。谢玙领着阿惋上涤兰湖一带垂钓,非说冬日湖面未封冻时的鱼最是鲜美。然而到了湖畔,两个孩子又被倚湖而栽的照水梅吸住了目光。
那时梅花开得不多,疏疏落落三五朵,若有文人见了定要赞一声孤高清傲,可孩童却不管这么多,只商量着怎么将好看的花摘下来把玩在手才好。
“我爬上去。”商量许久后终究没什么好的主意,于是谢玙一捋袖子便要硬来。
“别别。”阿惋急忙拽住他的衣袖,“你一会摔下去了怎么好。这梅树可是临水的。不如——不如我们还是唤葛青姊姊他们来帮忙好了。”这俩孩子出门只顾玩得尽兴,宫人内侍都只在百步之外的地方候着。
“不好。”谢玙固执的摇头,“葛青虽说比咱们都要个子高,可她比宋内傅还要啰嗦,比宁盈还要胆子小,叫她过来只怕非但没有忙可帮,咱们还得听她喋喋不休。”比起说被一大群人簇拥着的吵吵闹闹,谢玙更喜欢和阿惋这个年岁相仿又事事听话的女孩儿玩。他扯开狐皮斗篷的系带,将斗篷塞进阿惋怀里,便要轻装上树,“你要哪一朵只管和我说,我替你摘下来。啧,开得好的都那么高,低处的尽是些花苞。”
“慢着慢着!”阿惋复又扯住他的袍裾,“你摔下来我可救不了你,我不会水的!”
“别说这么晦气。”谢玙啐了一口,“我还没摔下来呢,你讲这些做什么。”又摸了摸阿惋的头,“我哪像你那么笨,攀墙爬树我可是好手。”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错,阿惋记得初见他时,他可不就是翻了康乐宫的萧墙进来的么。一晃神手稍松,谢玙便顺着枝干往高处去了。
“跟猴子似的……”阿惋忍不住小声笑道。
枝叶红花间可以依稀看到谢玙一袭天青的锦袍在挪动,“接着!”他高声对阿惋道,然后一枝被折下来的花从树上连带着几块积雪一起被抛了下来。
准头差了些阿惋没接住,还被雪开砸了眼睛,她顾不得揉,急急跑过去将梅花拾起。初开得红梅花瓣鲜嫩柔软,红中带着近乎透明的粉,一枝大约开了七八朵,相互依在一起极是可爱,阿惋是女孩,见了自然喜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玙在高头仿佛就提前知晓了她的心意,一扬手又抛下来一枝,接着又是第二枝、第三枝、第四枝……疯魔了一般折花,急的阿惋在下头喊,“够了够了!你再折花树就要被你折光了!”
谢玙忽然顿住,阿惋看见他树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的不知他在做什么,等久了便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谢玙没说话。
阿惋跺跺脚又喊道:“诶!你不会是下不来了吧!”
“你才下不来了呢!”这激将果然用得好,谢玙在树上应了一声立时往下爬,最后两腿夹着斜出的粗树枝猛地倒挂在了阿惋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他嘴里叼着一枝梅花,比他方才抛下来的那些开得都要好,重瓣叠艳,当得起繁花似锦四字,谢玙将这枝花随手簪在了阿惋的鬓旁,然后对她说:“我方才从树上远眺,可是见到了有趣的事呢。”
“是什么?”
他从树上跃下,站稳后冲阿惋扬眉,“你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远,就在曦桥那一带。”
“我爬不上——”阿惋苦着脸,“究竟是什么呀。”
“说你笨果然是不错的。”谢玙满脸无可奈何,他蹲下,“你站我肩膀上来,等会我起身时你记得扶着旁边的树站稳咯。”
“这……”阿惋呆住。同谢玙相识一年有余,她自然知道他是不拘身份尊卑的,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是赵王。平素里打闹玩笑倒罢了,可而今要她踩在他身上,她是真不敢的。
“你若不上来,我就把你推下湖去。”谢玙回头瞪了她一眼,分明是威胁。
阿惋咬咬唇,脱了鞋履小心翼翼的站了上去。
负着一个人的重量谢玙站起来时有些吃力,阿惋能感觉到足下双肩在微微发颤,不免有几分担心,还未等她说什么,谢玙便抢着恶狠狠的说:“别问我什么废话,快去看,曦桥方向!”
阿惋听话的往那边看去,看到的是一队很长很长的仪仗,有绣袍的宦者,华服的宫娥,亦有墨黑包金铠甲的金吾卫,长戟凛凛的光破开深冬里的阴雾,别有皇家的气派。被仪仗簇拥在中的是几辆仪车,阿惋认得,这皂盖朱帘的车架属于帝王的妃嫔。
她的姑母也曾是先帝的御嫔,而她这是头一次看到有新的佳丽走近北宫。她恍惚想起一年前自己初来这里时仿佛走得也是差不多的一条路,她总觉得自己来北宫已经很久了,可此时细想其实才不过一年多的时光,但她已然记不起自己家是什么模样了。
她看着仪车驶过长桥,猜测着那些陌生女子的心境,她们会不会如她第一次来北宫时一样害怕又惶恐呢?她们会不会想家?会不会不舍?毕竟,她们来了这里,可就一辈子也出不去了。想着想着,她不犹得为她们感到几丝难过。
“她们这是要去哪里?”
“大约是去昭明殿前受册,定下位分后再去谒见太妃。”谢玙将阿惋放下,在她不察的时候揉了揉肩。
“定下位分后,她们就是正式的妃嫔了?”
“自然是的。”
八岁时的阿惋依稀明白妃嫔意味着什么,想了想后不犹担忧的往仪车不见的地方看了一眼,好似她的忧虑能被那些妃子们知道似得,“可是……陛下似乎不是很喜欢妃子。这几日谁在他面前提起,他就生谁的气。”
“如果我是三哥,我也不会喜欢几个陌生的人。”谢玙说。
“那为什么不让熟悉的人做陛下的妃嫔呢?”
“不知道。”
“为什么皇帝要有妃嫔呢?”
“不知道。”
“皇帝不喜欢她们怎么办?”
这回谢玙终于不说不知道了,他侧过头看着阿惋,说了两个字,“等死。”
阿惋呼吸一滞,不犹得觉得周遭吹过的风都阴冷了几分,“只能这样么?”
“这是宫里的老嬷嬷说给我听的。她们说,皇帝的女人进了宫,若是不被宠爱,就只能在冷清的掖庭里等死。因为北宫虽然看起来大,其实很小,看起来奢华,其实什么都没有。”谢玙面无表情,青稚的眉宇间有浅浅的怜悯。
“她们……有些可怜啊。”阿惋轻声说。
“我的阿母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先前的欢快荡然无存,两个孩子都因新入宫的那些女子而想起了不愉快的事,一种哀伤的氛围漫延开来,“北宫中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命运。”
阿惋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谢玙说北宫中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命运,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