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
“你一个女子,问天下之政做什么?”卫太傅的脸上既不见喜,亦不见怒,每一个字都说的云淡风轻,“你的天地,或许只有闺阁深院,纵然你而今得以依仗父亲宠爱肆意,待日后出嫁,夫家还会容你么?”
“话虽如此,潋光依旧坚持此问。”她青雉的眉目间凝着不合性别年齿的冷定,“虽闺阁狭隘,虽深院如井,可潋光知天高地广,有一窥天下之心。”
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如一颗颗石子,在老人心中投下,激起骇浪。他意识到了自己眼前坐着的绝非庭中之辈,且不论她是雌是雄,是奸是直,也许在未来,她都会是掀起一番风云的人物。卫之铭看着这个孩子的眼,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在和一只藏于深山的幼虎对视。
这样一个人,让他既欲动手斩除,又想亲手栽培。
“天下……是个范围很广阔的词。”最终他捻须,慢慢道:“你弄清了什么是天下了么?”
“还请太傅示下。”安潋光垂首恭谨道。
睿智且精明的权臣却在此时忽然微笑,说:“我不知道。”
如此轻松简单的一笑一答,让安潋光怔住。
“有人说天下是八荒六合四海之内,有人说天下是九州九国各姓疆土,有人说庶民所在之地便为天下,还有人说,金乌所照之地是为天下,更有人说——”他低眸轻笑,“刀剑所指向,骏马所能驰骋到的地方,即是天下。潋光你以为呢?”
安潋光默然许久,最后亦是摇头,或许是她真不知,或许是她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愿答。
“我的儿子前些年曾云游列国,可后来他告诉我,他也不知什么是天下。既然他这去过四海的人都都不知道什么是天下,那我一介老朽,更不知道了。”他话语间染了几分苍凉,“我们萧国的人用山川地堑阻拦住了别国兵马,亦将自己困在了蜀地,困在了宁静安然的美梦之中。我年轻时曾出使诸国,见过各地风土人情,但后来老了,经不起山路颠簸,便再也没有离开蜀中。你问我天下之政,我答不了你。就算我能答你,又怎样呢?天下局势风云变幻,自两百年前宣朝覆灭诸国裂土纷争,期间有多少英豪纵横捭阖,又有多少王朝转瞬即灭。你还太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怕天下又是一副新的模样了。”
安潋光无意抬头看到了老者的笑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卫太傅的笑容竟有些慈祥,就好似这是个无聊的午后,他只是个和孙儿说着无聊故事的长辈。
他说:“潋光,若你不是个女子,以后大可循巴水穿巫峡,或出剑阁关,去看看萧国之外的天地,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天下。”他半垂的眼中有类似叹息的神情,“可惜你是女儿身。倒不是说你此生未必没有机会,只是很难,你所得的自由,生来就比男儿要少些。”
“潋光……知道。”
卫太傅沉默着注视了她很久,最后道:“那你好自为之。”
安潋光朝卫太傅深深一拜,“谢舅祖父赐教。”言罢起身后,已有了告辞之意。
卫之铭却在此时叫住她。
“舅祖父还有何见教?”
“你三问于我,我也有问需问你。”卫太傅道:“你长于南境,那里的事情你应当清楚,我问你,南疆可还太平?”
平南安泰数十载,每年呈上来的军报大多也会由卫太傅过目,可他却还是要问一问从那来的安潋光。
安潋光想了想答道:“南境太平,夷汉和睦。”
“如此,甚好。”卫之铭颔首,“不过,切记不可忘厉兵,不可失严阵,不可无战意。”
“潋光记下了,必会转告南境将士。”
卫太傅稍稍弯眼,“还有一问。”
“舅祖父请讲。”
“你今日来我这之后的所言所问,有多少是你父要你说的,有多少是你自己想的?”卫太傅玩味一笑。
安潋光这才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赧然,“阿父所思占其七,潋光补充占其三。”
卫之铭点头,挥挥手示意安潋光可以退去。
待安潋光走后,卫昉从门外缓步走来,“原来这就是在武场将阿玙戏弄了的女孩,阿父也不叫我见见,怎么说我也算得上是她的表舅。”
“你以为这女孩如何?”卫太傅问自己的独子。
“阿父以为那女孩如何,我便也以为那女孩如何。”卫昉走到方才安潋光坐过的席上坐下。
“也的确像是平南安氏养出来的孩子。”
“依我看,她更胜她的父兄。只要悉心教引不使误入歧途,焉知不是一代女杰。汉时有高后称制、窦后临朝,北魏有冯太后手握大权兴一国之政,依我看,她是女儿身并不妨碍什么,所谓的牝鸡无晨也不过是句无用之言。”他感慨,“只是如此,我便不敢为阿玙下聘了。”
“阿昉你的想法未免太过乐观,女主当政,背后必定是伏尸无数血流成河。何况这女孩还太年少,将来未可知。我看她的面相,有虎狼之戾气,可不是能行德政仁事之主。”
“虎狼又如何?”卫昉淡淡讥诮道:“萧国举国衰疲,帝都中尽是腐朽的脂粉气,军中的兵戈铁甲都已锈蚀,若有虎狼一般的人,不论雌雄,都是好事。”
卫太傅已老,有许多事他也心知不该按从前的思路去想,故而也没有同儿子争辩的意思,只道:“方才你说要为阿玙下聘,是何意?”
“我见安家小娘与我卫氏既有血亲,同阿玙又年岁相仿,故生过这种念头。”他摆摆手,“但今日一见安九娘,顿时自己道觉得那样的想法可笑。”
“安氏是平南大族,世代掌虎符,阿玙若能以安氏女为妃,也很好。不过安潋光倒罢了,她那性子,不是阿玙良配。”卫太傅苦笑,“不过阿玙不过十三,你就急着考虑这做什么?”
“十三,已经不小了……”卫昉轻叹,“我怕再不为他将婚姻大事定下来,待他再长几岁,便迟了。”
他知道在北宫之中有个诸姓的女孩同他的侄儿一块长大,他的侄儿唤她“阿惋”,他们亲密无猜疑。
许多情感,是生于年少时不经意的耳鬓厮磨。这点他懂。
“还太早,何况也没有合适的闺秀。”卫太傅毕竟是老了,早已到了不通男女事的年岁,他毫不在意的摆手,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何况阿玙是执拗性子,像你,贸贸然为他安排婚姻,他若是不喜怕是非得闹出些事来不可。我昔年让你娶杜家女,你不是也宁死不从么?怎十余年时过境迁,你便想着要逼迫自己的甥儿了。”
卫昉对此,唯有无奈一笑而已。
情萌于错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渐渐得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走过的老路,总会有新人重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