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若生于帝都,也不失为一代名士。”有人抚掌赞叹。
也有人笑,“好个年少轻狂的九郎,我倒要擦擦眼,看你如何登天揽星。”
“九郎兴起说大话,酒醒可别羞。”
而一曲毕后,九郎始终垂目自饮,旁人或褒或讥,他只当没听见。倒是瑶娘频频注目于他,他挑眉,举樽示意。
有人趁机起哄,“瑶娘方才之舞,令人倾心不已,九郎是英才俊杰,与佳人正相配——顾兄,不妨将瑶娘赏了九郎好了。”
这话一出口,不少好事的世家子也纷纷笑闹着附和,九郎笑而不言,瑶娘则半是嗔怒半是羞的躲在了另一个家姬的身后。
顾家主人也知道他们是在玩笑,哭笑不得,“古语言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也不是舍不得一名舞姬,只不过……我怕九郎子可是消受不起美人恩呐。”
不少人明明知道顾家主人哭笑不得为哪般,仍是胡搅蛮缠,“顾兄这是什么话,可是轻视九郎年少?”
又笑道:“定是顾兄贪恋瑶娘美色,不肯割爱。”
“顾兄好不讲义气呐,瑶娘,你自己且说说愿不愿跟随九公子?”
正在喧闹时,忽有僮仆匆匆跑来,“不得了不得了,安家六郎前来拜访!”
菹城中的士族将门,以安氏一族为最贵,仆人口中所言的安家六郎是镇南将军之子,身份自然不容小觑,换作平时他来,顾家人自然要扫阶相迎,可此刻顾家仆役却是慌慌张张,顾家主人也是遽然凝肃,至于原本始终淡然的九郎,更是手一抖,洒了自己半卮的酒。
“顾兄什么时候竟与安六郎有交情了,他来拜会顾兄,顾兄见是不见呢?”其余世家子知晓内情的多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拼了命的朝九郎挤眉弄眼,不知内情的则是满面茫然。
“只怕安六郎来拜会的不是顾兄,是他的妹妹吧。”
“哟,安小娘子在哪呢,我可没有看见。”
九郎狠狠的瞪了这些人一眼,起身朝顾郎一拜,“今日主宾尽兴,阿九感念顾兄招待之恩,忽有急事,这便不作陪了,先行告辞。”
“去吧去吧。”顾郎忙摆手,又吩咐瑶娘道:“你速速带着九公子离去——走偏门!”
安六郎突然一来,九郎显然就慌了,急急忙忙穿上鞋袜就走,连束发的小冠歪了都全然不顾,跟着瑶娘很快就消失在了花木阴翳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名士风度俊杰风仪?留下不少人忍俊不禁。
“这里一路栽的都是木樨,待到秋时盈香满庭院,可惜现在就什么也没有了。”瑶娘看得出自己身后的少年心急,可她偏要提着灯在前头慢慢的走,一路走一路闲话,成心磨一磨他,“从那条小径可以绕到另一座小园,公子见过樱花么?那园子里所栽的尽是重瓣樱花,每年春时那里都有樱开如雪。可惜公子来的不是时候,也看不到了。还有西边,西边男君筑了一座很大的亭台,临水,视野开阔,还有廊桥横跨湖面,那廊桥彩漆绘梁柱,极是精美,郎君来府邸时可曾见到过?”
“见到过见到过——我还看到湖下桥畔有假山一座,是从江左之地的山石堆成,耗金数千,还有梅树倚湖而栽,冬日别有风雅,湖岸汀兰爬藤葳蕤——这园子虽是顾兄新修的,我也知道景致有多好了——还请瑶娘子快些带我出园可好?”九郎的声音中已有抑不住的不耐。
“郎君别急呀。”瑶娘咯咯轻笑,“这顾家院子岔路多,催急了,妾走岔了可如何是好。再者说来——”她眼波含笑莹莹流转,“岔路既然多,那么您的兄长也就没那么容易找到您了,不是么——九娘子。”
最后三个字咬重了音,在樱唇贝齿间被吐出,带了三分的灵动三分的戏谑。
她听到身后人的脚步顿住,于是她也停下,慢慢回过神,在皎皎的月华和琉璃灯的光晕中,慢条斯理的打量那张雌雄莫辩的容颜。
“怎么,我不像男子么?”她听见她问,她的下颏被她轻佻的挑起,她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这样的举止实在极是暧昧,若不是知道身前站着的是个女儿,饶是做了多年舞姬的瑶娘或许都会稍稍面红。
“娘子乃将门虎女,寻常脂粉少有娘子这般的英姿——”瑶娘一双藕臂顺势攀上她的脖颈——其实以女子的身份而言,她足够高挑,难怪可以假充男儿,“怪就怪娘子呐……太过出名了。”瑶娘低笑着答,忽然舞步轻旋到了里她几尺远的地方,“怪只怪,娘子太过出名了。”
“哦?”音色不再故作低沉,细听总算有了几分女子的柔和。
“菹城中妇孺皆知镇南将军独女异于凡俗,生来不爱红妆,文武皆是一流,风姿谈吐更胜男儿。是以人人俱唤那安娘子为安郎君。城中不少女儿思嫁,恋慕的不是哪家儿郎却是这安家九郎。”她敛衽一拜,唇角勾起笑意,“瑶娘有幸,得见安郎君,此生足矣。”
安潋光不说话,认真的看着眼前人,蓦地噗嗤一笑,“我父母兄长皆视我为顽劣逆女,恨不得我就此消失好使他们眼不见心不烦,你竟还觉得见了我是幸运。”
红裙如焰的美人并未收敛面上的玩笑之色,她开口说:“娘子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日后必有作为,瑶娘卑薄之身,愿有生之年得见娘子辉煌。”继而她转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拨开杂乱的灌木垂柳,露出一扇狭矮的木门,回首冲安潋光转了转眼珠,“娘子还不走么?”
安潋光朝她一拱手,推开木门头也不回的离去。
门外是条清冷的巷子,早已宵禁,巷中一个人也不见,首尾皆隐于茫茫夜色中。她发足飞奔,脚步急且轻,灵敏的如同猫类。
清安十六年时,安潋光十五岁,作为一个女子,她才及笄,本该于闺中安分待嫁,可十五岁的安潋光却在偌大的菹城肆意逍遥,如世家公子般出入仕宦府邸,亦如游侠无赖般混迹市井,曾对酒当歌,曾起兴赋诗,也曾纵酒胡闹、聚赌生事——行为全凭心性,声名视若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