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家门,便看见母亲及一众仆婢气势汹汹的等候在堂前。安潋光悄悄撇了撇嘴,朝诸夫人下拜,“母亲。”
诸夫人年近半百,已然是老了,眼角额上刻痕深深,两鬓点点霜华,而岁月补偿给她的,是端然沉静的气度,她虽不是安长云的正室,可代为主掌宅院已有十余年,自然有她的威严,她抿起唇一言不发,于是满庭院的人们也就纷纷屏息敛气,就连安潋光也都老老实实的跪着,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听闻你是去了城西顾家。”过了很久,直到安潋光跪的膝盖都有些发麻时,诸夫人才缓缓开口,“顾家新修的园林据传甚是奢华别致,你游乐得可还尽兴?”
“不敢。”安潋光低头,“潋光知家门素尚勤俭,不敢留念奢靡。”
诸夫人愠怒而冷笑,“原来你还知何为家门?我还以为你或许再过些年便连父母双亲都不放在眼里了——我叫你在房中习针线,你倒好,又背地里出门同那些不正经的纨绔膏粱厮混,你眼里还有没有礼教!”
安潋光顶撞道:“潋光竟不知‘礼教’二字准则何在,结交士子,怎么就是不合礼教了。”
诸夫人被这个女儿气得怒极,“安潋光!”她盛怒之下将女儿的姓名脱口吼出,“我看你真是愈发的混账糊涂了!早些年看你年纪小不辨阴阳,勉强纵容你也就罢了,如今你已至及笄之年,还在一味充瞎!菹城男女老少笑称你为‘郎君’,你便真以为你是男子了么?你五岁时便随你祖母读《礼记》,难道不知身为女子你当如何处世么?你行事放诞,使安家蒙羞,父母无光,这就是所谓的孝道么?我知道你自幼和你父亲兄长混迹军中,恨不得自己是个儿郎,可天生你是女儿,你有什么法子更改?你不是不知事理,可你偏偏还是这般我行我素,你、你……”
“阿母息怒。”安潋光的同胞兄长安济早就回到了府中,此时就站在母亲身侧,见母亲盛怒,忙出面劝道:“阿九年少无知,过几年便懂阿母苦心了。”
“眼看着便到了要定亲的年纪,她竟还是无知?”诸夫人指着女儿的手不住发抖,“阿九、阿九,你若再这样胡闹,即便你是平南安氏的女儿都无济于事了!”
“阿母不必忧心,纵然无人愿娶潋光,潋光也同样不愿嫁凡俗之辈。左右一世姓安,有无夫家又何妨。”安潋光偏冷冷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诸夫人愤然而起,“来人!把将军的马鞭拿来,此等不肖之女,势要好好惩治不可!”
“阿母!阿母!”安济心疼妹妹,急忙阻拦,“妹妹好歹是阿母的女儿,阿母何至于狠心鞭笞?阿母、阿母——”
“六郎你休要拦我,这样的女儿,我宁愿打死了也不忍看她败坏安氏名声!”
“妹妹还小——”
争闹间婢子已取了马鞭前来递给诸夫人,诸夫人用惯于拈针线的手抄起马鞭,大步向自己的女儿走去,“安潋光!阿母只问你一句,你学好还是不学?”
诸夫人早些年也是个温柔性子,只是近年来因女儿的乖戾而脾气愈发急躁。
也不能不急,但凡有名望的世家娘子大多十二三岁便许下了终生大事,可安潋光却在平南郡盛名昭著——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名气,人们谈起菹城安氏总会说起这位行事特异的安九娘,或是啧啧称奇,或是摇头讥讽。诸夫人自安潋光十一岁起便为她罗选夫婿,而直到现在安潋光都未有夫家。安家九娘无人愿娶,倒是时不时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扬言要嫁“九郎”。诸夫人唯有一儿一女,儿子无需她劳心,可这个女儿却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害怕女儿一生无所着落,而安潋光却愈来愈让她失望,从前出了安家门还会装模作样一番,现在却是任性放肆至极。
“阿九,还不快向母亲认错!”安济拼了命的朝妹妹挤眉弄眼。
安潋光淡淡的看了哥哥一眼,又看了眼母亲,反倒将脊背挺直,头更深的垂下叫人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母要责打请随意,潋光既让阿母恼怒,那便该领罚。”话似诚恳,却决口不谈改过。
诸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一狠心将鞭子甩了出去。
她本是妇道人家不识弓马,此时纵然盛怒也对骨肉怀了几分慈母之心,第一鞭擦着安潋光的肩打偏了。
安潋光听着那清脆的一响,面无惧色,索性安然的合眼。
诸夫人又是一鞭甩去。
这一下倒是结结实实的抽到了皮肉上。
打得却不是安潋光。
安济护妹心切,竟在最后一刻挡在了安潋光的面前咬牙生受了母亲的鞭打。
安潋光睁眼,瞪着安济。
“阿九……”安济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旧还要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快向阿母赔罪……”
安潋光死死的瞪着自己的胞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她说不清自己为何愤怒,但心里就是很堵很闷,就连诸夫人要打她时她都不曾这样难过。
“谁要你管我的!”她恨恨道,站起来摔下一句,“若实在看不惯我,大可让阿父真刀真枪的处置了我!”然后大步的往内院走去,也不顾自己的母亲兄长是何反应。
回房后她喝退了奴婢,锁了门独自一人对窗静坐。
她看着窗外流光几度变化,月渐朦胧,星渐稀薄,隐隐有晨曦微光泛于天际,才惊觉自己一夜未眠。
她听见门外有人叩门,有个她最是熟悉亲近的声音唤她,“阿九——”
她犹豫了一会,起身将门打开,并不看那人,只是恭恭敬敬的垂首,“父亲。”
常年负责镇守菹城要塞的镇南将军安长云看来是才从军中归来,一身铠甲未除,袍脚犹有露珠,“阿九呐,听说你又将你阿母惹恼了?”武人不喜拐弯抹角,安家父女谈话一惯直来直去。
“是的。”安潋光侧身,给父亲让一条走进来的路。
“所以阿九你是因惹怒母亲而愧疚得一夜难眠么?”安长云戏谑的指了指自己女儿眼底的淡青,“瞧你这双眼难看的。”
“父亲是为军务操劳,夙夜未眠,还要来替潋光忧心,潋光过意不去。”安潋光自然也看得出安长云不像休息好了的样子,倒真有了几分惭愧。
“亏得你这小崽子还知道什么是过意不去,要不是你,我早就去睡了,房里你阿母哭得眼睛红红的,我怎么睡得了。”安长云是世家出身不假,不过混迹在军中的时日久了,私下里也学着那些兵卒一般说话行事,他素来是无拘无束的人,喜乐随心,学不来帝都里那些公卿名士的架子,“来来来,且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安潋光抿唇不语。
安长云也不计较,与诸夫人不同,安长云对儿子严苛铁面,在唯一的女儿面前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谁没个怕羞的时候,知耻是好事——那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何连你六哥的气也生了吧,平日里你们兄妹俩不是好着么?”
“阿母要打我,哥哥代我受罚——我心里很不好受。”安潋光闷闷道。
“有这样的哥哥还不好么?”安长云在她面前坐下,“想当年我闯了祸,你祖父用三指粗棍子追着我打,你那几个伯父总是在一旁看笑话的。”他拍了拍女儿的肩,“好了好了,知道你好强,你觉得你大了,不该像小时候那样被六郎护在身后了——”
“难道不是么?”安潋光轻哼了一声。
“是、是、是你个屁!”安长云啐道:“你大了,你大了不也是六郎的妹妹,我的女儿么?”
安潋光无言以对。
“阿九呐,父亲知道你心中憋闷。怪我——”他瘪瘪嘴,“你是我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我不知道如何教导你,所以让你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父亲……”
安长云摆摆手,没让安潋光把话说完,“做个庸人未必不好,你自幼接触了太多女子不该碰的东西,如今你的眼界开阔远胜寻常女子,你的才能也非等闲男儿可及,你若是我的儿子,鹤立鸡群是好事,可惜你是女孩,你为什么要是女孩呢……”他粗糙的手轻轻抚摸女儿的鬓发。
安潋光沉默,脊背挺成一道固执的线。
“阿九你不输男儿,所以你不甘为女子。”安长云一语说中安潋光多年来心中所思。
安潋光不语,只是蓦然心中酸涩。
“可是阿九,你终究是个女子,你穿男子衣装,行男子之事,也改不了你是个女儿的事实。”安长云将这个安潋光早已懂了的消息再度说出。
安潋光垂睫,眼眸黯然。
“可那又如何?”安长云忽然激昂道:“这世上有谁说女儿就一定不能胜过男子了么?我安长云的女儿想兴邦,想振国,只管去做,能造福黎民,就是我的好女儿!”
安潋光震惊,抬眸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以为你的出路已被堵死,其实不然,只是你从未试着换条路。”安长云说完这句话后,悠然离去,在出门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安潋光道:“你那在帝都的姨母又传召你母亲、你还有你六哥进京,你还是先睡会,预备出发吧。”又玩笑道:“听闻帝都风.流人物不少,或许我的女儿到了那里就能嫁出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