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诸太妃定是不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听一曲七弦琴的,谁也不能指望一个自幼颠沛流离的商户女鉴赏琴曲,瑶琴乃是士大夫的雅物,与俗世喧嚣无关,诸太妃自然也就分不清那些宫商角徵羽的音韵与水流珠落的单调有什么不同。
可而今的她在挂月殿燃香品茗,在层层叠叠的白纱帐后听一曲《广陵散》,高贵悠然似有名门风度。
来者从远处走来,看着诸太妃纱帐后的身姿,只觉得她超然出尘如洛水之仙。
全然忘了诸太妃不过一介世俗女子,且已年近四十韶华不再。
“太妃。”潘逸媚笑躬身,年轻白净的脸原本还算俊秀,却因这样的笑而腻人,他未至而立,已是如今朝堂九卿中的卫尉丞,这自然与诸太妃的扶持脱不开干系。潮义潘氏本就不算人丁兴旺的大族,先是依附于承沂侯谢愔,后来长房庶子潘逸投靠诸太妃,借诸太妃的谋划除去了嫡出的兄长后得以掌控家族大权,在谢愔死后更是一跃成为了卫尉丞。
“来了。”诸太妃眉目不抬,淡然应答,“近来朝中事务劳累了吧。”
“为太妃驱使,不觉辛劳。”潘逸道,一双眼在挂月殿乱转,却迟迟不言自己拜访所为何事。外臣不便见掖庭后妃,潘逸来见诸太妃总不至于是为了来康乐宫坐一坐。
“阿惋,你先退下吧。”诸太妃侧头吩咐屏风后的侄女。
琴乐止,一个衣着简朴的少女抱着琴从屏风后走出,在潘逸还未看清她的面容之前,便转身离去。
“可是我母家侄女。”太妃注意到了他探寻的目光,垂目道。
“太妃的侄女,想必亦如太妃一般容色倾城。”潘逸虽没来得及看清方才那少女的容颜,但这并不妨碍他轻浮的奉承。
他自认为是诸太妃手边的宠臣,所以难免话语无所顾忌。
可诸太妃却猛地一皱眉,“哀家的侄女不是你可以妄议的。”
“诺!”潘逸见诸太妃话语中有怒意,忙垂眉低首道。他心知自己方才是言语是有不妥,可他也听闻诸太妃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宫里的这位侄女,所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诸太妃会因区区一个诸箫韶而对他发怒。
“你有何事要报,说。”诸太妃在纱帐内扬了扬下颏,坐直了身子。
潘逸脸色顿时肃然,语调亦有了几分凝重,“禀太妃,潜龙关……已破。”
潜龙关攻破于梁军之手,之后萧国军队元气大伤,一路退守,而梁军悍然越过腾山向帝都逼近。
这于许多萧人而言都是一场噩梦,潜龙关破,意味着天崩地裂的开始,如今帝都人心惶惶更甚半月之前,达官或是庶民,都有不少已经开始偷偷整理行装预备拖家带口逃亡。
或许帝都很快就要不保了——这是许多人心中所想,满怀着血与泪,做好了抛下故国的打算。
可诸太妃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懒懒的哼了一声,在博山炉吐出的袅袅烟雾中微眯起了一双冶丽的眼眸。
“若是梁人真攻到了帝都来……”潘逸不比诸太妃淡然,国破家亡的结局,他显然是畏惧的,“毕竟潜龙关距帝都太近了……”
“前方骑兵乘快马送战报疾驰往返都需八日,哪里就算近了。”诸太妃不屑的笑了一声,声音不再妩媚而是冷得有如坚冰,“你放心,卫之铭那老家伙还活着呢,他会许梁人攻下帝都?”
潘逸神色有些古怪,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尴尬,“是啊,卫之铭还活着……”最初诸太妃拉拢潘氏一族,许下的承诺是让潘氏掌控承沂侯手中大权,得以与卫氏分庭抗礼。可诸太妃许诺的轻松,要使诺言成真却不是易事,潘氏一族终究不比桑阳卫氏,很快便在朝堂斗争中被排挤,所取得的,仍不过是谢愔在时的那一点宫禁兵权罢了。潘姓人只怕都盼着卫之铭死,可眼下,却要靠着卫之铭来活命。
“卫之铭是有本事的,哀家从不敢小看他。”诸太妃一面把玩着一柄白玉如意,一面凉凉道。
“的确如此。”潘逸不得不顺着诸太妃的话说了下去,“卫之铭的几个侄儿上前线指挥,几个孙儿甚至亲自冲锋在前,而卫之铭本人在帝都运筹于帷幄之间,是以潜龙关虽破,可梁军竟也一时不能再进半步。”又干咳了几声,“不过这也不全是卫之铭之攻,梁人此番出兵也得罪了越国夷人,故而夷人也在梁军后方不断烧杀,扰乱他们行军。”他想了想,“其实我们可以与夷人联合,共击梁人……”
话未说完,回答他的是诸太妃嘲讽的一声笑,“潘郎呐潘郎,军政之事你不如卫之铭,还是莫要再卖弄了——夷人杀戮南境百姓数以万计,你以为结盟有那么容易么?夷人又为何要与我们结盟,我们能给他们什么?他们又会给我带来什么?”
“那……便是要一直依靠卫之铭了么?”潘逸面有不豫之色,“如若卫之铭自恃军功……”潘逸的担忧不无道理,卫之铭本就是几朝重臣,如果此番萧国战胜卫之铭必然威名更甚,难保他不会有染指帝位的野心。
“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诸太妃打断他的话,潘逸没说出口的话她自然清楚,她有她的谋划,可她并不打算说出口,“听说卫之铭为了迎击梁贼,迫使腾山之阴的百姓坚壁清野?”她转了话题,将声调放柔,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正是。卫之铭怕我方退败时遗留的物资会落入梁贼之手,于是下令将田中庄稼尽数焚烧,只许百姓带着部分口粮藏入山中避战,又放弃了几座甚是繁华的城池,转入山野伏击梁军,任那些梁人在城中肆意妄为。”潘逸笑得意味深长,“从行军上来看,这样做并无过错,只可惜却免不了激起民怨鼎沸。”
“腾山以北的几家士族想必也因为这个被他得罪了吧。”诸太妃弯眼。
“可不是。”潘逸道:“卫之铭的狠心还不止于此呢。南境战乱,大批流民北逃,可卫之铭却将这些流民拒于腾山之南,不许他们踏足南境。说是怕流民中混有细作,怕开城门纳流民时敌寇趁机进犯,也是为了省粮食——太妃是没有出宫墙看一看,如今这帝都中流民多得……啧啧,难怪卫之铭不许流民再北上了。”
诸太妃却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地收缩,“潘逸,往日里从菹城赶往帝都需耗费多少时日?”
潘逸不明白诸太妃为何忽然这样紧张,老老实实答道:“乘良马,约一月有余。”
“那战乱时疾行逃难呢?”
“这……大约半月吧。”
潘逸没能看清纱帐内诸太妃的神情,但他听见了香炉被打翻的声音。
“怎么了?”他不懂为何听到潜龙关被破都能云淡风轻的诸太妃为何此时竟这样惊慌失措。
“他们怎么还不到,他们怎么还不到……”诸太妃六神无主的喃喃,她在纱帐内的身影竟剧烈的发颤,像是陷入了最可怕的境地之中。
“太妃?”潘逸疑惑的起身,挑开纱帐就要去查看究竟。
“滚出去!”诸太妃忙捂住自己半边脸冲潘逸怒喝。
“诺诺,臣造次了。”潘逸赶紧后退。
“去、去……为哀家找一个人。”诸太妃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像是有谁扼住了她的喉咙,令潘逸吃惊的是,诸太妃吐出这句话时,口吻前所未有的软弱,近乎祈求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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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手挑起南境战乱之前诸千英不是没有想过她身在菹城的姊姊,那是与她曾相依为命的同胞阿姊,她自然不能任她就这么死在战乱中,于是她赶在夷人入侵之前召令诸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入京。
不过中途稍稍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纰漏,一是送信的使者是个年轻的黄门,途中因贪玩误了几日的行程,二则是夷人并未按说好的日期出兵,而是提早了十余日——不过诸太妃总安慰自己这没什么的,想必自己的姊姊侄儿在听到战乱起的消息后会加快行程,战火波及的速度不会赶上他们的。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她扑在了阴谋的经营之中,全然忘了百里之外的亲人,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潘逸奉她的命令带着卫士在难民中暗访,也来不及了。
那时候诸千英在乎的人已经死了。
潘逸带回来的不是活人,是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
听闻噩耗后诸太妃来不及屏退下人便捶案大哭,哭声凄厉悲惨。
“是我错了……”无人时她对着镜子自语,时而苦时而笑,几番昏厥过去。
可这有什么用呢,死去的已然死去。
不过那时明确知道死讯的唯有诸夫人而已,她在菹城殉夫,感人至深,故而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但安济兄妹的消息,却还是暂不得知的。
于是那时的诸太妃还存有几分希冀,命人再去找亡姊的遗孤,甚至怀揣着天真的幻想,认为诸夫人的死不过是世人讹传。
安氏兄妹下落不明,可逃难的人那样多,从哪里找?死在逃难路上的人又何其多,焉知路边某一堆腐尸中没有死去的安氏兄妹?
然而安潋光的下落,终究还是被打听到了。
不过首先找到安潋光的,却是越人。
奉太傅卫之铭的命令,通往北方的关卡一律被封锁,拒绝敌寇的同时,也拒绝本国的子民。
安潋光到达崇灵关时,等待她的是高大的城门和紧闭的城墙。
还有许多的逃难之人被堵在了崇灵关外,哭喊震天都没能使守关大将将门打开。崇灵关的城墙那样高,投下大片死亡的阴翳,崇灵关外的流民被阻断了一切的生路。
不,其实也还有别的出路,有些流民靠的就是偷偷翻山逃入了腾山以北,山间的每一条道路都被把守,于是他们就从树木荆棘中硬闯一条路,有许多人都死在了这条路上,但总还有一部分活着到了帝都。
但更多的人并没有去走这条路,有些是因为没有了翻山越岭的力气,有些是胆怯山路艰险,更多人是还对崇灵关抱有希望,他们以为守关的人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他们总希冀于上位者的仁慈。
安潋光是第一种人,饥与病让她只能在城门下等死,在难民的号哭中日渐绝望。
直到那一日有夷人攻城,这些从梁人手中败退的越人抱着尝试的心态进攻崇灵关,关内守备的将士自然无所畏惧,可于城墙外的流民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夷人的马蹄声远在山那头时这些死等在城墙下的流民四散而逃,而安潋光从城墙角缓缓站起,没有逃,却是用尽力气往越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这样不寻常的举动让许多人瞠目结舌,冲在最前头的越人骑兵甚至怔住忘了要杀她。
于是安潋光抓住机会用越语大喊,“我是萧国皇帝的妹妹,带我去见你们的将领!”
她生活在与越国交界的菹城,说几句胡语不算难事,兵卒被她吓住,听她说是萧国皇帝的妹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当真将她带到的主帅坐在的中军大营中。
安潋光会的夷语不多,但足以表达她的意思。
她是萧国的外戚贵族。
不要杀她,诸太妃必定会用万两黄金赎她。
主帅不明真假,但见她谈吐不凡胆色过人,也就略信了几分,他是贪财之人,更何况如今与萧国在打的主要是梁国而非越国,不少抢掠足够的越人都在此生萌生了退兵的心思,怕与萧国交恶太过萧军阻断他们西归的道路,再三斟酌后主帅命人将安潋光带下去,用箭向崇灵关守将射去了书信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