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十六年建亥之月,驻守帝都之北的北军浩浩荡荡踏往南境的征途。前路茫茫,不知几人能还。
帝都六十里外是百丈山岳,那一系绵延的山岭被称为“随山”,传说中古有蛟龙山涧腾跃升空,随山陡峻路狭,唯有潜龙关的路最好走,所以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想覆亡萧国,必先取下桑阳,若想取下桑阳,必先攻克潜龙。
五万的帝都北军和三万的各郡屯田兵承载着萧国庶民公卿的厚望南下,与越夷殊死而战。所谓背水一战莫过于此,胜了便是胜了,败则是家国无存。
祭旗那日难得的天朗气清,蜀地秋冬之后多阴云,可那日竟是晴空万里,于是所有人都在安慰自己,这是个吉兆。可是成败,又岂因一时天象而定?自大军离开桑阳后,便是连绵数十日的阴雨,蜀地的雨如冰针,冷得刺心刺骨,雨后山路泥泞难行,有人陷入池沼再未爬出,有人跌下山崖,有人病倒,一路疲惫着来到了潜龙关,不及休息,便被推上了战场。这时潜龙关的守军已几乎死伤殆尽,八百人据高墙坚守,已近乎崩溃,这几万人在这样的关头赶来,顺理成章的接替了这些守军的命运。
潜龙关之战的惨烈,在后来的史书上足以写下浓重且又血腥的一笔。很多年后谢玙都在想那场改变了桑阳卫氏百年辉煌的战争,他会忍不住假设,如果那几万的北军都没有折损在潜龙关的战场上,那么未来会是怎样。
可是无论他怎么猜测,都逃不了命运的设定,在那样的情况下,萧国最精锐的禁军必定是会被松上战场的,所以他们死去的结局不会改变,他的结局也不会更改。
那一战,终究还是败了。
但并非是败在夷人手上,而是输给了忽然介入的梁国。
梁国位于萧国东南,据荆楚岭南之地,与萧国素来既不交恶也不约盟。只是乱世中裂土称帝的人大多是有野心的,谁不想使四海重归一统,梁国如今的君主正值壮年,自以为有雄才大略,早年对江南的燕国屡次用兵失利后便将目光对准了西边的萧国,从前因天险易守难攻而裹足不敢前,可如今越与萧鏖战,梁国便趁机发兵进军潜龙关,于是不论是越人还是萧人,都大败于梁国步卒铁枪之下。梁国君主是无耻小人,可有时候就是奈何不得小人。
当然,梁国会有如此有悖道义之举,与诸太妃派去使者的唆使不无关系,可谁也不会知道,这是藏于史实背后的阴谋。
这一败,将整个萧国都推入了绝望之中。
而安潋光那时还并不知道战局如何,她却已深切感受到了何为绝望。
逃难的人愈发的多,路边堆积的尸骨也愈发的多,难民的队伍断断续续绵延数百里,他们背井离乡,带着疲敝揣着茫然前行,他们只知道一路北上,北上或许能得到国家的庇佑,他们并不知道帝都都已经岌岌可危。幸运者或许还能望一眼随山以北的短暂宁静,而更多的人,则是死在了路上,有些是被零散的夷人兵卒屠杀,有些死于伤病,有些亡于饥寒。
十月的萧国的风已经开始寒冷,夜雨借着风势肆意扑向大地。安潋光用力的将哥哥抱在怀里,希望可以替他挡住雨水。
大约四五十个难民聚集在这个山丘,冰雨让每个人冻得嘴唇发白话也说不出口,四五十人一致的安静,安静得像是都死了。
每个人都蜷缩在大树下,希望繁茂的枝叶能稍稍挡雨,他们不敢走大路,怕遭遇夷人军队,这附近也并没有刻意避雨的山洞,就算有,也未必容得下这么多的人。
“冷……”安潋光听见安济的声音在发抖。
于是她更加用力的抱紧哥哥——她已经有很久不曾进食了,上一次吞咽,似乎还是两天前?或是三天前?她记不得了,吃的是树叶还是草根?她也不记得了。总之她用最后剩下的那一点力气抱紧哥哥,像是抱紧她生命最后的依靠。
可安济的身子是烫的,她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块炭。
“冷、冷……”他反复的喃喃这一个字,早已意识恍惚。
安潋光知道,哥哥活不长了,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容易。在梧县时他为了保护她被夷人砍下了一条腿和半截胳膊,之后虽勉强不死,可在没有药石医者的情况下,他活不长。安潋光背着他同难民一起翻山越岭,她总想着,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在生命流逝前赶到帝都求救。
早几日他便开始发热,然后说胡话,有人劝安潋光将他丢下,因为他已救不了了,难民中多得是如他这样从夷人刀下死里逃生,却又因伤重而亡的,这样的人不早早丢下,只能是浪费口粮。
而安潋光只是紧紧抱住哥哥,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周遭人的嘴脸,一刻不敢松懈。
“冷、冷……”安济的声音愈来愈弱。
安潋光小心的看了眼周围,不动声色的向后缩,尽量将自己藏到阴翳处,然后拨开破烂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这里还有最后小半块饼饵,她不敢吃,这是给哥哥的。
三日前这些难民的手头大多都没了食物了,所以她剩下的最后一点饼饵,比黄金还要珍贵。
她努力藏好自己,掰下一点饼饵送到安济唇边。
可安济紧抿着唇,什么也吞不下。
“哥、哥……”安潋光小声的唤他。
“小娘子——”她的声音却惊动了不远处的几个男子,他们眼尖的瞥见了安潋光手中的东西,便如同觅食的狼见到了猎物,摩拳擦掌缓缓站起走来。人天性里的贪婪在此时毕露,为了生存,怎样的丑恶不可以有,“娘子手里原来还藏了好些东西呢,介不介意分我们几个一点。”又狰狞威胁的笑,“你哥哥都是个快死的人了,消受不起,不如你识相的给我们。”
安潋光看着这几个青壮的男人,不说话。时值家国丧乱,七尺男儿无力卫国,却还有欺凌女子的力气。
为首之人的目光又落在安潋光敞开的衣襟——她的衣服早已被撕破,露出大片蒙了污垢的肌肤和干涸的血痕,可这的确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胸口,于是他笑着伸出手,也不知是要去夺安潋光手中的食物,还是要轻薄于她。
猝不及防的,安潋光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他狠狠的砸去。
那人惨嚎,劈手便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贱人!”另外几人见状赶紧对着安潋光一通拳打脚踢,安潋光倒伏在地,死死地护住哥哥和那小小一块饼饵,任这些人的脚狠狠踩在她的脖子上,朝她身上吐唾沫。
曾经她是镇南将军的女儿,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女,平南郡中没有人敢犯她的尊严,她被族人捧在高处,被父母视如珠宝——但如今没有人知道她是安潋光,她失去了一切,和一个寻常的逃难弱女没有什么两样。
她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勇气,饥饿和伤痛使她无力站起。
周围的人冷冷的看着,这一路上过多的死亡早就麻木了许多人的心,死几个人谁会在乎?为一口吃的而死人在战乱时算得了什么。
“夷人来了!”忽然听闻远处有人惊慌大吼,之后隐隐是骏马的嘶鸣。
场面顿时慌乱,耳边突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嘈杂,嘈杂中安潋光唯一分辨得清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号。是很多人在哭,不止一个。
安潋光抱起哥哥跟随着身边人一起逃,梧县那日的噩梦仿佛又重临,她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夜间所见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只知道她要逃,不逃的话……会、会……她不敢想下去。
她在黑暗中听见了很多声音,有纷乱逃跑的脚步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有刀划过血肉的声音……到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往前跑,后来她只听见自己的赤足踩过山石的声响和喘息。
终于她脱力摔倒,她倒下时看见天穹竟有了些许光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而眼下居然已是黎明,熹微的晨光从天与地的交界泛起,她喘了很久的气才从头晕眼花中挣脱,瘫在地上全然没有爬起的力气。她很累,多想就这样一睡不醒。
她闭眼前最后瞥了眼曦光所在的地方,然后才平复下来的心脏剧烈跳动。
她看见了远处的城楼,似乎在天边可望不可及,但那是希望。
崇灵关,位于新泰郡的边界、随山之脚,崇山峻岭之间隐藏的要塞,仅次于潜龙关的萧国第二大关卡。
安潋光捂住了脸,想要嚎啕大哭却并没有泪。
“哥、哥——”她欣喜的抱起安济摇晃他,“哥!哥!”
然而安济没能给她回应,他紧紧的闭着眼,无声无息。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哥……”
“哥……”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却不会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