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八月底,锡若在他儿子的周岁庆典仅仅过去一个月之后,就收拾行装去了西宁。他临走前,永福带着自己的媳妇儿璎珞特地过府来给他磕头。
允禟的女儿璎珞早已哭得两眼红肿,却在永福的嘱咐下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恭恭敬敬地给锡若磕了三个响头,又握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永福见锡若面露尴尬的表情,连忙将璎珞带到一旁去劝慰。
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这趟出门其实是极秘密的,对外就说他染病了在家中休养。雍正的本意并不想让他一个大学士搅合到允禟的事情里去,可又架不住允祥和锡若左右围攻着求情,再加上也怕担上一个“屠弟”的恶名,最后只得不伦不类地批了锡若几个月的病假,又写了一道手谕给他带着,算是奉了密旨办这趟差事。
因为是奉的密旨,所以锡若这趟去西宁,只点起了火枪营的高琳等几十名心腹与他同行,再加上七喜和裴吉两个人贴身伺候。临走的时候,福琳眼泪汪汪地抱着永瑞说,等他回来以后,儿子都该会叫“爸爸”了,让锡若看得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只得狠心抹了一把眼睛,又把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了胤祯以后,连头都不敢回地骑上马就跑走了。
锡若沿着上一次西行的路线一路颠簸着前进,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比上一次出门来得轻松。他满脑子里考虑着的都是怎么说服那个心高气傲的财神九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最后给自己招来奇耻大辱和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
可是一直等锡若快颠到西宁,他还是没有想出一个让人信服的方案来,不由得有几分心浮气躁。偏巧这天裴吉又在他们落脚的客栈里,毛手毛脚地把一盅热茶都倾在了锡若给胤祯写的密信上,把他刚写好的一整封长信都弄糊了,气得锡若一掀桌子就站了起来。裴吉见势不妙,连忙苦着脸跪了下去,心里也真觉得抱歉得很。
刚巧这时七喜从外面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一见到这副架势,连忙用眼色示意裴吉先到外边去跪着,自己又走到锡若身边,从水盆里拧了一把热毛巾给锡若擦脸擦手之后,自己又不言声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
锡若面色稍缓,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说道:“你别忙活了!待会儿让那小子进来收拾!”
七喜闻言便罢了手,又走到锡若身后一边给他拿捏穴道解乏,一边又故意说道:“额附爷如今的脾气,倒跟十四爷有几分相像了。往常还总嘲笑他的霸王脾气呢。”
锡若被七喜说得面上一红,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烦。你说他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儿呢?一个个都倔得跟头驴似的,偏生还都赶在了一个家里投胎。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急死本大爷!”
七喜被锡若的话逗得忍笑不住,只得暂且停了给他拿捏穴道的手,自己弯腰拱背地笑了半天之后,方才擦了擦眼角说道:“额附爷这话,可千万别在紫禁城里说。不然还不得被那些个爷们一通好捶?”
锡若听得嘿嘿一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七喜却突然伸脖子吹灭了屋子里的灯火。锡若一时间适应不过来屋子里的黑暗,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下一刻便感觉七喜拉住了自己的手,又用极低的声音是说道:“房顶上有人。”
锡若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莫非有贼人见自己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以为是过路的富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准备万一不成的话,亲自展现一把当年老康身边的大内侍卫的风采。
这时外面的高琳等人已经发现了屋子里的异状,连忙把锡若的这间屋子围了个严实,又在外面喊道:“什么人竟敢打搅我们爷休息。滚出来!”
锡若只听见外面传来“仆仆”数声,像是有什么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又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西宁大营副将绵庆,拜见十六额附爷!奴才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敬请额附爷过目。”
锡若在黑暗里愣了一下,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这样一号人物打过交道。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裴吉举着一根蜡烛,脸上还带着些惊魂未定的神色,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了锡若。不想七喜却中途把那封信截了过去,自己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信那封信上没有什么玄机之后,方才又转手递给了锡若。
锡若在心里暗赞七喜的细心,自己把信封撕开来一看,发觉里面竟是胤祯的亲笔信,上面写着绵庆是他留在西宁的心腹旧部,到了这里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向绵庆打听,然后再作打算云云。锡若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叫裴吉把屋子里的灯又点亮,又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绵庆叫了进来。
绵庆是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结实,脸膛却有些红得发黑。他进来以后,立刻利落地给锡若打了一个千,又站起来说道:“奴才是十四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不过是西北军里一个小小的把总,如今这一身军功,都是十四爷赏下来的。要是没有他老人家的提拔,奴才现在还在西北野地里喝风,不定什么时候就喂了野狼或是准噶尔的骑兵呢!”
锡若随即又询问了绵庆一些胤祯西征时候的细节,见绵庆都回答得头头是道,这才彻底相信了他是胤祯的心腹。因为有些事情,非胤祯的心腹是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锡若这才对这个胤祯的旧部信了个十足十,便让裴吉搬了张凳子给绵庆坐下,自己又朝绵庆问道:“九爷现在住在那里?他怎么样了?”
绵庆连忙在凳子上一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九爷现在落脚在西宁的知府衙门里。这里的知府也是十四爷的旧人,因此对九爷十分恭敬,连四川运上来的新鲜蔬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统统孝敬给了九爷。再加上九爷来到西北以后,对弟兄们也都很照应,如今他虽然没了爵位,可到底是金枝玉叶,又是十四爷的手足兄长。奴才敢打包票,在西宁这片儿地方,是绝对没有人敢为难九爷的。只是……”
锡若刚听前头放了心,见绵庆又来了个“只是”,连忙催问道:“只是什么?”
绵庆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九爷自己有些茶饭不思,因为皇上有旨意哪儿也不让他去,他平日里就只闷坐在屋子里,要不就大发雷霆地发作人,弄得伺候他的人都有些怕。连上一回的钦差图大人,最后都是被他老人家给骂走的。”
锡若想起允禟当年说过“不喜欢待在四面墙中间”的话,心里只觉得一紧,便朝绵庆问道:“九爷知道我要来看他吗?”
绵庆又一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您这趟差奉的是密旨,身边带着的人不多,十四爷又怕有小人在半路上谋害您,因此都不让我们把您的行踪说出去。其实您老刚一进陕西地面儿,我们这头儿就收着消息了。只是一直不敢打搅您。”
锡若听得在心里暗自咋舌。这十四可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被调离西北军前都好几年了,居然还在西北有这样的影响力。绵庆瞧出锡若的惊讶,便一脸诚挚地说道:“不瞒额附爷说,十四爷英明果决,是统帅之才。弟兄们当年跟着十四爷效力的时候,心里都很佩服他的为人和本事。后来他坏了事被皇上关起来,我们这里也多有为他打抱不平的,只是碍于后来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在这里,不敢声张而已。眼下九爷又被发落到了这里,您也是十四爷身边最亲近得力的人,我们说什么也要尽一尽忠心。额附爷但凡有什么吩咐,我和我手下的几千兄弟一定照办!”
锡若听得暂时敛起了愁容,又拍了拍绵庆的肩膀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趟来西宁,是奉旨问九爷话的,估计用到你麾下兄弟的机会不多。你只需管好你份内的事情,如果真有要借助你的地方,我一定不会同你客气的。”
绵庆听得放了心,又应锡若的要求说了说现在西北这边的情况之后,见锡若已经现了疲态,连忙知趣地告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锡若就洗漱起身,带着自己的那群人又进了西宁城。他顾不上打量西宁跟自己上一回来时相比有什么变化,打马就赶到了西宁知府的衙门。
西宁知府早已得了消息守在门口,一见到锡若立刻赶了上来请安,见这位固伦额附爷兼内阁中堂品貌非凡,脸上的表情却很凝重,也不敢胡乱巴结,只是匆匆地领他到了囚禁允禟的地方,自己就乖乖地领着属下退了下去。
锡若将七喜和裴吉留在门口把风,自己一撩袍角正想走进屋去的时候,却听见允禟在里面怒骂道:“又是哪个王八羔子,擅自跑来打搅了爷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