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古井波纹

陵城。督理办公室。

郭昊天正在计划如何能顺利的在火车上解决松井一郎。这个□□, 留在世上一天,对他便是一天的威胁,迟早会被要挟。

正此时, 一通来自鸿意楼的电话打断了郭昊天的思路。

郭昊天沉默半天, 才试探性问道, “傅云琛?”

“郭督理。”傅云琛的声音平稳而温和。

“听说两天后, 松井一郎要被押解送往北京?”

“你也听说了。”

“我想, 郭督理是不会留他活口的吧?”

郭昊天一愣,“……你……”

傅云琛波澜不惊道,“我也不想留他活口。希望督理可以行个方便, 让你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由我来做。”

郭昊天心头狂跳, 他激动道, “你是为了帮我吗?”

“……郭督理, ”傅云琛说的很慢,“我不为任何人, 只为一个公道。望督理以后好自为之,为陵城百姓多多思量。”

啪——

傅云琛直接挂了电话。

郭昊天捏着话筒,茫然的听着那头的忙音——

两天后,松井一郎被押解送往北京。

傅云琛带了四个身手厉害的打手随他一同登上火车。他本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贴了一片假山羊胡, 佯装成回京的客商。

这一路, 张崇岳不放心, 仍然派了二十几人的精明枪手跟着傅云琛, 一旦事情有变, 他们便出手保护。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轻易不会出手。因为军部的□□和子弹都是专门向美国订购的, 如果被彻查,很容易留下把柄。

松井一郎被关在卧铺车厢,由专人看管。傅云琛摸清了他所在位置,便谋划起如何行凶了。白天人多眼杂,不便出手,傅云琛便留在自己的卧铺车厢内养精蓄锐。忽然,有人摸进了他的车厢。

傅云琛闻声而起,一掌劈向那人,那人忙挡住攻势,压低嗓音道,“傅先生,是我呀。”

傅云琛看清来人,赶紧收势,惊讶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顾真,他解释道,“来助你一臂之力。”

傅云琛低声道,“你一个读书人能干什么。”

顾真小心翼翼地从皮箱里找出一个小盒子,“傅先生有所不知,我大学念的是物理系,没事喜欢做一点小玩意。傅先生来火车上,不就是为了灭口松井一郎吗?”

傅云琛惊觉此人洞悉事态,高深莫测,是敌是友很难断定。明明只是一个秘书,却有如此高灵敏度的侦查能力。

顾真见傅云琛面露异色,便道,“傅先生是贵人多忘事,忘记我了。你还记得半年前在陵城戏院那个死掉的松本吗?”

傅云琛思索一阵,惊诧道,“是你……”

顾真腼腆道,“当时还多亏傅先生放我一马。”傅云琛真觉自己眼花,顾真杀人狠准,这股莫名的羞涩是做给谁看。只听顾真继续道,“傅先生放心,我是友非敌,再回陵城不为其他,只为政局稳定。郭督理也派人上车了。不论是谁出手,松井一郎都不能活着到达北京。”

顾真带来的秘密武器是一种特殊钢丝制作的铁环,收缩有力,不用时只有铜钱大小,只要拉开机关,便会瞬间扩大。将铁环套在人脖子上,再拉紧。那铁环便会再次收紧,迅速割破静脉,使人快速失血而死。

傅云琛听他这一说,发觉这暗器很像雍正年间盛传的 “血滴子”。

顾真看起来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竟钻营这种杀人暗器,真是人不可貌相。

火车从陵城开往北京需要3天2夜,起初松井一郎傅围的日本守卫非常谨慎,但当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这些守卫也有些松懈了。

眼见还有半天时间就要到达北京站,再不出手是不行了。

傅云琛拿出一份地图道,“还有几分钟,列车就要进入一条隧道,这条隧道横穿几座连绵的山脉,时常有5分钟。只这5分钟,车内不会亮灯,是一团漆黑。我们就在这5分钟内解决松井一郎。”

顾真深以为是,他没想到傅云琛并非一介莽夫,是个很有头脑的人。

于是从火车进入山洞的一瞬间,二人便配合默契开始行动了。这2天来,顾真和傅云琛趁机往来松井一郎的卧铺包厢无数次,早就对这里十分熟稔,他们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清松井一郎的所在,何况是黑暗之中。

两人同时扑倒门口的守卫,还未等他们出声,便用匕首割断了他们的脖子。

松井一郎正蜷缩在包厢内不敢动作,他听到门口传来声响吓了一跳,正要大叫。下一瞬,便傅云琛破门而入,将一个圆环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松井一郎惊恐尖叫,双手胡乱无章地想把铁环扯开。可是铁环越收越紧,已经割破了他的脖子。

火车吭哧吭哧地继续前进,很快便出了山洞。当其他日本守卫赶到时,松井一郎还躺在地上抽搐,他的脖子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喷薄。

众人都看傻了,压根没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要帮松井一郎止血,但松井一郎已经在血泊里咽了气。

当时距离北京站还有半小时。

傅云琛和顾真顺利逃脱,撇得干净,两人干脆从天津迂回回城,绕过北京森严的盘查。

松井一郎的死状委实可怕,血喷溅满车厢,染红了卧铺的正片床单被褥。那浓厚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下手之人,动作干脆利落,杀人无形,又能成功逃脱。可见训练有素,不是一般的杀手。

当时国内暗杀风潮盛行,不少有志之士投入其中,目标都为国外的间谍特务。松井一郎身份特殊,又是犯人,即使日本领事馆雷霆震怒,誓要追究,但缺乏证据线索,只得不了了之。

消息很快传到了陵城。

郭昊天虽被问责了几句,但是不痛不痒,没有实质性的惩罚。横竖大家关起门来还是自己人,在有些时候,还是一致对外的。

张崇岳早有预料,傅云琛出手就不会失败。只是他心痛傅云琛为他再染杀戮,焦灼地等着傅云琛回来。

傅、顾二人辗转四五天,终于才回到了陵城地界。

顾真眼见要和傅云琛分道扬镳,忽然道,“傅先生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几天相处下来,傅云琛觉得顾真是个可以相交的朋友,便没有拒绝。

两人随即一同来到灵安寺。寺中香火清淡,没有多少香客。这年头,时事动荡,烧香拜服根本靠不住,穷人有点钱宁可祭自己的五脏庙也不愿去供奉那泥菩萨。

“傅先生还记得这里吗?”

傅云琛望着寺前的那棵大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杀秦三后负伤流落至此被人所救,再后来遇上了张崇岳。

“我曾在这里救过你,将你带到租界的饭店。”顾真自己坦白道,“你当时神志不清,可能不记得了。”

傅云琛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才想起来。”

顾真道,“没关系,最后由张将军出手相助,你才无碍。如果没有他,或许你就被我带到广州去啦。”

傅云琛这一听,便猜出了顾真的真实阵营。他对这些党派纷争没有兴趣,所以也不在乎顾真究竟为谁效力。

“我带傅先生来这,只为证明我是友非敌,傅先生以后能交我这个朋友吗?”

傅云琛点头道,“自然,你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顾真指着大雄宝殿中央的佛像道,“既然,傅先生拿我当朋友,那我便说几句真心话。你知道佛祖割肉喂鹰的传说吗?”

傅云琛瞧那佛像明眸善昧,眉眼低垂,普度众生之态。

顾真接着道,“传言佛祖成佛前,曾见一头老鹰在追杀一只鸽。佛祖出言让老鹰放过鸽子,老鹰却说,你只看到鸽子可怜,怎么不想想我没有食物会被饿死呢。佛祖便说可以割下自己的肉喂鹰,可是鹰还不满足,它要佛祖割下和鸽子同等重量的肉来。”

傅云琛听出了顾真故事里的寓意,他道,“你想说什么?”

“张参谋位高权重,拥兵自重,便是那老鹰。郭督理年少气盛,浮躁冲动,便是那鸽子。表面上看起来,鸽子不是老鹰的对手,可若老鹰真听了佛祖的话,不杀生求食,那它还活得下去么?鸽子暂时能躲避老鹰的追击,但弱肉强食,如果他止步不前,自以为是,迟早也会变成别人的口中食。”

“傅先生想维持两人间的和平,就得有割肉喂鹰的牺牲。可佛祖割肉后反得真理,立地成佛。你我皆是凡夫俗子,又怎么消耗得起?”

顾真寥寥数语竟点破了傅云琛萦绕在心头数日的困惑。

“在顾某看来,傅先生聪慧敏捷,却深陷其中不得要领,应是当局者迷了。”

傅云琛低头不语,他被顾真窥出心事,竟有些无地自容。

顾真毫不介意,大方道,“我也是难得能跟你说这些,希望傅先生不要介意。”

傅云琛摇了摇头,“顾秘书肯与说这些,我该道谢才对。”

顾真见傅云琛一点就透,便知没有对牛弹琴,他扬了扬手,先行告别,剩下的诸事得靠傅云琛自己领悟了。

顾真说的话让傅云琛醍醐灌顶,在张崇岳和郭昊天的争斗中,自己是无法明哲保身维持平衡的。一味地和稀泥,只会害人害己。

郭昊天对张崇岳的成见根深蒂固,绝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说通的。如今郭昊天主动将玉佛归还,和他划清界限。傅云琛想,既如此,自己也该当断则断,不再对郭昊天抱有幻想。

更换立场,张崇岳要如何应对郭昊天是张崇岳的事,反之亦然。

就像以前,张崇岳行事极端,逼迫自己脱离郭家,自己不同样憎恶张崇岳的言行么。为何现在,自己竟也在做同样的事,自以为是地干涉两人关系,反而弄巧成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傅云琛只觉自己大错特错,险些酿成大祸。

傅云琛想通这一层后,懊悔不已。他走出灵安寺,边走边想,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张公馆。

张公馆,他来过很多回,没想到这条路已经烙印进他的脑海,抹不去了。

“傅先生?您来啦~”小丫头在院子里收拾花木,见到傅云琛在门外徘徊,兴奋道,“您来了,怎么不叫门呢?”

傅云琛沉默不语,硬着头皮进了门。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将傅云琛迎进门,“将军念叨您呢,说您怎么不来,正要派人去呢。”

一进门,张崇岳正坐在客厅里听唱片。他腿伤没好,只能通过轮椅出行,在床上躺厌了,出来透透气。

张崇岳问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何副官没接到你吗?”

傅云琛想了想,兴许是他和顾真直奔灵安寺而去,错过了何副官。

张崇岳没有深究,他着急道,“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做掉松井一郎的?我派去保护你的人都是一群饭桶,居然还能把你跟丢了。还好你有良心肯打电报回来向我保平安。”张崇岳像个深闺怨妇似的喋喋不休,让傅云琛哭笑不得。

“人多口杂,我单独行动反而得力。不过这回,倒是遇上高手。”说着,傅云琛便把顾真参与暗杀之事悉数与张崇岳讲了。

张崇岳有高度政治敏感,他担心顾真是孙文力量派来游说郭昊天的,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隐隐有计较。

紧张的情绪一过,两人便各自放松下来。张崇岳提议要在傅云琛家里装一部电话。

傅云琛不以为然,认为没有必要。

“不行,电话还是得装。”张崇岳倒是不容反驳,“要不然,你就干脆住在我这里。”

傅云琛真不知道他这神逻辑怎么来的。

“我为你受伤,你该有责任。”张崇岳理直气壮,“你以为隔三差五来探望我,就行了?”

傅云琛见张崇岳这几日除了腿脚不便,精神倒是好得很。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长胖了一圈。

反观自己,担惊受怕,身心俱疲,寝食难安,原本合身的衣裳又大了几分。这场灾祸不是折磨张崇岳的,是来折磨他!

“张崇岳,那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在你家睡一晚。”

张崇岳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

傅云琛懒得同他理论,反正说不过他,干脆听之任之。

到了晚上,张崇岳要回屋就寝。他这尊大佛,现在是寸步难行,得靠人抬上去。这种事自然不用劳烦傅云琛,待卫兵将他连同轮椅一道抬上二楼后,剩下的事就轮到傅云琛了。何副官落功成身退。

张崇岳顿时变得柔弱无骨,弱不禁风,歪歪靠靠得自己立不住。傅云琛只得半搂半抱地将他扶进房间。

“你那条腿再使点劲。”傅云琛满头大汗,“你又不是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

张崇岳柔弱道,“今天没吃止痛药,这会疼得厉害。”

“干嘛不吃?”傅云琛知道这种苦楚,这是钻心刺骨的疼。

“怕吃多了变傻子,要是成了傻子大帅可怎么办?先前就被炸伤过脑袋,那是外伤。止痛药吃多了,神经不好就是内伤。”张崇岳说的头头是道,好像真的要变傻了似的。

傅云琛腹诽,连你都成傻子了,那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傅云琛念他是个伤患,便由着他性子来。可张崇岳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见傅云琛有心纵容,便趁机搂着傅云琛一起滚到床上。

傅云琛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冲,后脑撞在床垫上,头晕眼花。

“云琛,疼吗?”张崇岳搂着傅云琛,趴在他身上说话。

傅云琛还没反应过来,乖乖答道,“不疼。”

张崇岳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玉佛,撑着脑袋侧卧着,问道,“我是问你心里疼不疼?为了我,郭昊天与你划清界限,你与他十五年的兄弟情化为泡影,你就没有一丝留念吗?”

傅云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要的留不住,就随他好了。”

张崇岳坦诚道,“云琛,你跟我很像。我们从小都没有父母,吃尽苦头,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打拼来的。你与我才是天生一对。”

傅云琛觉得这言论可笑,他悠悠道,“我与你不同。你位高权重,统领万人。我只是一个俱乐部的小老板,一无所有。”

“你有我啊。”张崇岳舔着脸靠过来,“如你所言,我张崇岳位高权重,却肯向你自荐枕席,你还不要?”

傅云琛侧过头来,他瞧张崇岳面容俊俏,风度翩翩,是个佳公子。如果真的能同他好好谈情说爱,也许会是场终身难忘的感情体验。

傅云琛答道,“要不起。”

张崇岳嗯了一声,“哪里要不起?难道我是□□头子会拉着你一起堕入魔道吗?”

傅云琛叹了一口气道,“你喜欢我,只是一时新鲜,随时都会抽身而去,再谋佳偶。而我若是喜欢了你,会万劫不复。”

张崇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下一瞬,他的笑容变得可怕起来,露出森森白牙,像是要吃掉傅云琛一样。

“傅云琛,你听着。我是魔,就是下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

傅云琛没有被他唬住,闭着眼睛道,“少装神弄鬼了,你最多就是个瘸子鬼。”

张崇岳脸上的可怖转瞬即逝,他坐起来,笑道,“我说真的。”

傅云琛没有回应,兴许是张崇岳的这张床太舒服,他迷迷糊糊间,竟有了倦意。张崇岳见他不理自己,便俯身去数他的睫毛。

在张崇岳眼中,傅云琛这个人,就连闭着眼睛,睫毛都弯成他喜欢的角度。

窗外月色静好,此情此景,可谓温情脉脉。张崇岳用手点了点那温凉的玉佛,轻不可闻地在傅云琛脸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