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临近年底的一天, 陵城飘起了雪花。江南少雪,但是陵城靠北,终于还是落下了今年的初雪。
张崇岳告诉傅云琛, 今天是12月25日, 是圣诞节。
傅云琛听过圣诞节, 以前郭昊天和郭晓婉会带他去参加教堂的活动, 跟着那金发碧眼的外国牧师做礼拜, 有人唱圣歌,有人发礼物。结束的时候,信徒们会说“阿门”。
以前, 傅云琛不信这些,中国的大罗神仙数不胜数, 还要去信奉外国的神仙吗?不过他现在稍微有点明白了, 佛祖耶稣都是引人向善, 不要惧怕死亡。
可是今年的12月25日有另一层意义,是郭晓婉的订婚宴。
郭晓婉和景峰订婚宴是陵城的一桩大事, 郭昊天新任督理,陵城的名流们自然都会到场祝贺。张崇岳和傅云琛也不例外,不论私人关系如何,场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订婚宴美租界的友谊饭店举行。
张崇岳腿伤没有完全好,他干脆坐轮椅赴宴, 他不觉得这模样丢脸, 会有损他的风采。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郭昊天比他心里更清楚。
果然张崇岳一到场变成了焦点人物, 大家对他的伤势一阵嘘寒问暖, 好像他断了脚,瘸了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张崇岳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热心群众, 想寻个清净,终于在角落里望见了独自前来的傅云琛。傅云琛是一个人来的,窝在犄角旮里里不同人交际。赵玉强正和几个商会老友谈天,也没顾上他。
张崇岳见傅云琛穿着一身定制的黑西装,系着标志的蝴蝶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美好得像一幅画。
“怎么一个人待着?”
傅云琛好好打量了一番张崇岳,好笑道,“你怎么搞成这样?”
张崇岳无奈道,“郭督理嫁妹妹,岂有不到之理?况且……”张崇岳一拍膝盖,“这条腿就快好了,我总得让郭督理看看伤势,省得他到总理那告我偷懒渎职之罪。”
傅云琛摇了摇头,端了杯茶递给张崇岳。张崇岳很自然的接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在傅云琛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外人一瞧,便知两人关系亲密,满陵城只有傅云琛可以让张崇岳这么和颜悦色,平易近人。
和婚礼相比,订婚宴则没有那么正经,宾客们大多随意吃喝聊天。等到郭昊天领着郭晓婉和景峰到场后,大家便都停止谈笑,聚集到高台附近。
郭昊天清了清嗓子,颇有威严地向诸位来宾们道谢,然后郑重介绍了郭晓婉和景峰,先是祝福了二人,又嘱咐二人要互相关爱,相敬如宾,荣辱与共。
郭昊天瞥见了人群中的傅云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傅云琛笔直地站着,玉树临风,非常醒目。他正专注地望着台上,发现郭昊天在看他时,他生硬地别开脸,躲避了郭昊天的眼光。
郭昊天不甘心地想,傅云琛本应是作为郭家人,站在自己身旁的。可下一瞬,他便瞧见了傅云琛身边的张崇岳。张崇岳坐着轮椅,大张旗鼓地赶来,不就是为了做给他看的么?郭昊天真气松井一郎这个没用的日本鬼子,竟然没有一枪打中张崇岳的脑袋,居然只让他受了轻伤。
郭昊天眯起眼睛,握紧了拳头。
“你瞧,郭督理一直盯着我看呢。”张崇岳嘲弄道,“再看下去,得在我身上烧出个窟窿了。”
傅云琛轻咳一声,握着张崇岳轮椅把手,强行把他推开,“我们去那边。”
张崇岳哎哎两声,大惊小怪道,“你怎么把我弄走了?”
傅云琛轻声道,“怕你被烧成灰。别惹事了,今天郭家大喜,我俩别招人烦了。”
张崇岳扭过头,仰着头问,“我没听错吧。你在说‘我俩’?你现在肯跟我荣辱与共,同进同出了?”
傅云琛知他用方才郭昊天说的祝福语占自己便宜,他干脆把手一松,就把张崇岳留在原地。
“怎么不走了?”
傅云琛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崇岳,“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还真不想跟别人同进同出。”
张崇岳笑道,“你可真是心口不一。对着别人总是温驯有礼。也就对着我这般伶牙俐齿,不留情面。你就会欺负老实人。”
傅云琛哑然,“你就别污蔑老实人了。”
张崇岳柔声道,“不闹了。我肚子饿了,你带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容易来蹭郭昊天一顿饭,可不能空着肚子回去。”
订婚宴做成了自助餐,宾客们端着盘子来回夹菜,这方式十分时髦,大家都觉得新鲜。
傅云琛领着张崇岳去用餐,张崇岳不仅腿伤了,可能手也断了。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娇弱无比,傅云琛帮他夹好菜,放好餐具,他还恨不得傅云琛喂他。傅云琛顾不上他,让张崇岳先用餐,自己则起身去向郭晓婉和景峰道贺了。
傅云琛虽和郭昊天不再往来,但是和郭晓婉的情谊仍在。所以当他举杯向郭晓婉祝贺时,郭晓婉还是欣然接受的。
“云琛哥,”郭晓婉怯怯道,“你还愿意听我叫你一声云琛哥吗?”
傅云琛绅士道,“能被你叫一声哥,是我的荣幸。”
郭晓婉难受道,“我不知道你跟我哥是怎么一回事,到底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呢?是因为张参谋吗……”
景峰搂住郭晓婉道,“你就别琢磨了。我觉着,一家人总归会和好的,对吧?”
傅云琛真希望这对小夫妻可以一直如此不谙世事,天真无忧地过一辈子。
“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傅云琛心头猛地漏跳一拍,只觉他肩膀上忽然一重,却是郭昊天按住他的肩膀靠了过来。
“是吧,云琛?”
傅云琛扭过头,郭昊天正面带笑容地望着他。郭昊天那双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精芒,让傅云琛有些心悸。
“我有话跟你说。”郭昊天摆着官威,转头便将傅云琛拉走了。
郭晓婉望着两人离去,喃喃道,“我哥好像不一样了。”
景峰奇怪道,“大舅哥没有变啊?”
郭晓婉气得敲他脑门,“我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草包!”
景峰摸了摸头,嘟囔道,“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个傻样么?”
“你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唉……”郭晓婉兀自叹了口气,心道,也好,总好过别的男人,花花肠子太多,她招架不住。
郭昊天将傅云琛拉到饭店背面的走廊里,走廊的光线不好,吊顶的照明灯外是一圈镂空的装饰,看起来像是一个“囍”字十分应景。
郭昊天站在一团阴影里,他冷冷地问道,“你和张崇岳是怎么一回事?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去他那?”
傅云琛仿佛被审问一样,他生硬道,“这是朋友之间的交往。”
郭昊天又追问,“那你去刺杀松井一郎,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傅云琛严肃道,“郭督理,我以为那天我们就把话说开了。你现在又想干什么?我已经不打算过问你和张参谋之间的争斗了,你们想斗就斗个天翻地覆,我都不会再管。至于,松井一郎,我只是干回老本行罢了。我说了,我不为任何人。如果你会错了意,那只是因为我与你的目的恰巧一样而已。”
郭昊天上前一步,他已经后悔将玉佛归还傅云琛,他只想同傅云琛握手言和,他一让步,傅云琛就会被张崇岳抢走。而现在,张崇岳已经趁虚而入了。
郭昊天知道傅云琛会来订婚宴,他想了一万句可以缓和两人关系的开场白,但事到临头还是由着性子说了几句负气话。
傅云琛不想再同郭昊天伤感情,那岂不是连最后一点回忆都没有了。他转身要走,郭昊天赶紧拉住他。
“我……”
郭昊天嗫喏半天,轻声道,“我为那天的事……”他心里叫道,说啊,快说那三个字啊!“对不起。”快跟傅云琛说对不起!
傅云琛见郭昊天支支吾吾,表情犹豫,心里隐隐有数。
小时候他俩每次有点矛盾,如果是郭昊天不对,郭昊天会憋着不道歉。傅云琛知他面皮薄,有时候不计较,有时候也会脾气上来,彼此都不肯理对方。每到这时,郭昊天还是会放下面子来道歉求和。而每一回道歉之前,郭昊天都是这幅结巴模样。
“云琛啊,你让我一通好找!”张崇岳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只见他坐着轮椅,背后站着顾真。
顾真道,“督理,大家都等着向你敬酒呢。刚巧,张参谋在找傅先生,我就帮他一起找,没想到你们在一块。”
郭昊天气冲冲道,“我知道了!”他好不容易能单独和傅云琛说话,想趁机试着缓和两人关系,却被生生打断,要想再说就难了。
若干年后,郭昊天再回想起这一天,由衷地想,如果说对不起三个字就可以和傅云琛重归于好,那他愿意说一千句,一万句……
郭昊天只得装的若无其事的兀自而去。当走到张崇岳面前,郭昊天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张崇岳收下这记眼刀,镇定道,“郭督理,我这腿伤实在不便去办公,你可不要介意哦。”
郭昊天佯笑道,“张参谋应该安心养伤才是。”
张崇岳道,“不过,招兵一事我可没有懈怠,新军营已经有一万新兵了,训练三月,便会是能上阵杀敌的好手。”
郭昊天咬牙道,“张参谋费心了。”
张崇岳意犹未尽地补刀道,“明年会是个好年,郭督理放宽心便是。”
郭昊天不再理睬张崇岳,直接拂袖而去,顾真则紧紧跟上,也随他去了。
傅云琛走了上来,张崇岳伸手拦他,“我说你去那么久,原来是去见他了。”
傅云琛推开他的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崇岳不悦道,“他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我回去了。”
傅云琛看向他,“现在?”
张崇岳瞪着他道,“就现在。我们一块走。我可不想成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傅云琛不知道张崇岳是醋了,见他好像真的情绪不佳,怕他留在这,又要和郭昊天正面杠上,便随了他的意,匆匆和他离开了饭店。
两人同坐一辆车往回赶,途中又开始下雪。
张崇岳悄悄握住傅云琛的手,说道,“云琛,今年到我家来过年吧?”
傅云琛疑惑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去处?”张崇岳理直气壮,“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你就当是陪我做个伴。”
傅云琛望着黑洞洞的海面,他的手被张崇岳紧紧握在手心里,他忽然觉得有个地方过年也不错。
“行。”
只是傅云琛不知道,他这一句行,就把自己半辈子都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