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刘城昱要上前之时,却被一人拦住。
“让朕来,新账旧账,朕要跟他好好算。”秦无释笑,一马当先,便挡在了刘城昱的马前。
“是,陛下。”刘城昱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想了想,嘱咐了副将几句,回头便朝着大营而去。
“好久不见,释兄武艺长进不少,只是,你勇气可嘉,却依旧会是我的手下败将。”贺兰宸笑的意味深长。
秦无释长剑一指,提足真气喝道:“贺兰宸,少打肿脸装胖子了,你跟朕玩花招,有用吗?倒不如痛痛快快过来,朕与你一战!朕的叔舅皆死在你手,朕一定要亲手杀了你报仇!”
“喂,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贺兰宸似笑非笑看着秦无释,目光流转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淡淡道:“万历陛下,打架,那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去做的。”
秦无释气极反笑,皱眉看他,“哦?那你是想不战而胜?贺兰宸,你枉号称智人,如今这情势,你觉得,你还有胜的可能?”
“是没有,绝对没有,”贺兰宸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从怀里取出那管紫竹笛,很爱惜的拂拭了几遍,道:“但是,智人,就是应该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的,就是应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他用微带怜悯的目光看着秦无释,突然拨马就走。
秦无释自然要追。
秦无释的护军自然层层维护而上,生怕那竹笛中飞出暗器来伤害到陛下。
秦无释一把挥开护卫,道:“朕自己又不是木头,看见兵器过来不知道闪躲?”
贺兰宸忽然返身,一弯身捞起马侧玄铁黑羽长弓,遥遥对准秦无释。
秦无释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三只金箭,手一掣搭于自己特制的长弓,满弓如月,金光灿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让的对准贺兰宸的眉心。
楚家当年纵横沙场,箭艺可谓独步天下,多年前,秦心颜就曾说过,单论箭术,年轻一辈,天下当无超出秦无释者。
“嗡!”的一声,贺兰宸一箭如电,破空而来,隔着人喊马嘶正在厮杀的军队,依然能听见那利箭格列空气发出的尖锐之声。
秦无释却觉得,这一箭好像并不能算贺兰宸的最高水准。
然而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手臂一振,三箭连射,射箭那一刻,眼角余光好像看见贺兰宸突然弃弓,举箭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将那箭劈成两半,那两半重箭余势未尽,一分左右再次呼啸而来,然而,秦无释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连珠而发,也神奇的在半空中一分左右,精准的将分成两半的箭,再劈成了四片。
万历士兵目睹这神乎其技的箭术,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还向着秦无释袭来,只是余力不尽,前面三支还没到秦无释近前,就被中军护卫打落,最后一支,一个士兵横枪拍落时,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东西在那士兵抢上一碰一弹,突然加速,越过挥挡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秦无释射来。
秦无释扯了
扯嘴角,贺兰宸果然还有手段,只是这箭,依旧不可能伤着自己了。
他挥剑,欲挡。
却突然有笛声突起。
粗嘎,暗哑,毫无音律美感,甚至难听得令人想捂耳的声音。
秦无释突然颤了颤。
……心深处,似有一处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悍然一劈,豁开来了一道裂口,涌出一些飘摇如水中海草的变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梦重来,然而,却又不同于当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拔高的奇异笛音,一点一点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风,外力劈下,水晶哗啦啦一点点剥落,现出深埋在记忆中,一直被等待唤醒的画面。
……
碧海宫,宫苑深深,一弯冷月镂在那黛色的长空之上,空气里,隐隐飘荡着淡淡的血气,那男子茫然而行,越长廊,退宫门,吱呀一声,暗色光影被缓缓推开,地上铺开淡白的月色和鲜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
女子卧于床榻,寂静无声,心口一枚断刃,鲜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摊鲜红。
他蹲下身,拔出断刃,慢慢移到女子脸上。
那人……
他转过身来了……
怎么会是……
秦无释突然松手,木然放开缰绳,放任马儿缓缓前行,他在马上仰首,远远想云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过此刻风烟血火,看清楚什么。
他看见了……
“陛下小心!”
“咻!”的一声,很轻,却很重。
秦无释的身子一颤。
那支本该被他轻描淡写就能挥开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飞天外,而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飞溅,如那日拔祛刀刃时候的鲜血流溅。
秦无释缓缓抬手,却不知道该按在哪里?
哪里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更痛,有一处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进了粗盐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砺着,一手一个血印,满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母妃……
是我亲手杀了母妃……
不,这不可能……
不是我,分明是父皇做的……
可是……
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么恐惧于这一段记忆,从不愿去揭开……
难道真是自己……
秦无释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该笑谁。
世事如此荒唐。
鲜血于指间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热量和血液,都随着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记忆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爱与勇气,都已被狠狠攥紧,然后,再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个苍茫血色永不愈合的空洞,贯过这边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风。
秦无释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
那些征战杀伐,那些惊慌呼号,那些潮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万历大营所在的那个方向。
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
前,略停一霎,继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秦无释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方向。
而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缓缓放开手,秦无释的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母妃……万历的江山……你要的……儿子给你打下来……”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帐篷里,一站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万千思绪在心口难开。
秦心颜跪在那个角落里,那个残留着爱人的气息的角落里,眼神空洞,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
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人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着心跳的声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将上去,安奇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再一看,却是刘城昱。
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秦无释大步带风的进来。
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秦无释看着她,咬牙甩头一叹,遂拽起她,牵她到了营帐门前,秦心颜抱怨着哭喊着安奇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秦无释此刻却在没心没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赶秦无释出去,说他不晓得体谅别人的痛与心伤,不能感同身受就算,还在奚落嘲笑。
秦无释却突然道:“他死了,你明不明白,,你醒一醒吧。”
她跳起来欲待推秦无释,秦无释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他死了,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劈下,硬生生将她劈醒,秦心颜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刘城昱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秦心颜长舒了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晴空霹雳令她心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么居然真的有些疼痛……
伤心太过的缘故吧。
这么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见先前上官安奇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军报,而军报之下,有一封信笺。
秦心颜伸手一抓,那信笺便跃然手心。
而她盯着那信笺,缓缓伸手拿起,捏在了手中。
她知道,这是安奇离去留下的最后一封信,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气开启?
“国师!”
突有飞奔的杂沓急切脚步声响起,惶急的呼喊划裂长空。
秦心颜的手一颤,信笺落地。
刚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觉,亦再度卷土重来,一刀刀,仿佛在凌迟她的心肺,那般细碎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从无畏惧的她突然开始惧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帐门,那里先前没有掩紧,微微露出一丝缝隙,外间的光影透进来,火把闪烁,无数双脚步匆匆。
训练有素的我万历精兵,何事至于如此慌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