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将紫玉短笛放入袖中,迈出门槛又自停下,转过身,“当真是马惊了吗?”
曲峥眼皮一跳,这也是他所怀疑的,他尚且不信当真是惊马,容华他们又如何会信。
容华轻笑了笑,“还是看高了你,早该料到你所知有限。”
曲峥看着他飘飘然的离开,眼前仿佛还飞着他的笑和他飘飞的衣角,是啊,他是看高了他,他不过只是北朝皇家的一颗棋子,一颗想用来约束白筱的棋子,不过他并没有起到他该起的作用。
他明白皇家不能有不忍,不能有怜悯,但他还是不忍心了,还是怜悯她了。
因为他不忍心过于的约束她,才有她后来的脱离该走的路线。
或许也正因为他的失职,她才会这么早早的夭折,他不知这算不算他间接的害死了她。
如今随着她的死,他怕是也就变得没有作用了。
白筱没精打采的一手拨着琴弦,一手扳着手指,莫问失踪已有六个月。
自从她来了后的那个晚上,莫问去玉娥房里见他母亲,不久就传出玉娥又急又怒的责骂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白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能听出她的口气很不好。再之后便见莫问黑着脸出来,依在院中一棵树下望着月亮愣愣的不知想什么。
她不安的偷偷凑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笑了笑说,“没事。”
结果第三天,他就失踪了。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转眼一个月过了,玉娥表面上天天静静的洗着戏班里的戏服,煮着他们几口的饭。但白筱总能发现她背地里总是满含担忧和懊悔的望着院子外的那条小路,那条小路是进出这院子的必经之路。
不用赔牛了,莫言本来对她已没了敌意,随着莫问的失踪,对她的态度又冷淡了下来,看见她不是重哼一声,就是扭头走开,绝不跟她多说半句话。
饭桌上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没有说什么,但白筱隐隐的觉得不安,心里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这院子里还住一个人,也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外人’,也就是莫问以前提到过的紫莲,只得十六岁,长得也算漂亮,鹅蛋脸蛋,杏目樱唇,身材高挑,爱穿紫色的衣裳。
听说是来向艾姑娘拜师学艺的,偏偏艾姑娘没把她看上,她又不肯走,硬是留在这镇上和艾姑娘耗上了,一耗就是两年,平时帮着戏班子弹弹琴,伴伴奏,艾姑娘虽不收她,月钱倒是不曾少她,而她一个单身姑娘住在外面甚不安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由着她在这院子里占用了一间屋子。
紫莲随着戏班子开工,所以早出晚归,与白筱很难遇上。
起先的时候,白筱不曾留意她,自从莫问失踪以后,那姑娘碰到她的时候,脸色就不如她初来的时候好看了,随着莫问失踪的时间越长,她看她的眼神便越怨念,这样一来才引起了白筱注意。
偷偷问过戏班子的姑娘们,她长得很不错的,为什么艾姑娘没把她看上。
戏班的姑娘告诉她,紫莲求的学琴,结果艾姑娘只听了她两个音符就把她丢开了,说她的指风根本达不到登风造极的程度,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紫莲虽然没拜成师,但自己很勤奋,一有功夫便仿着艾姑娘自学。虽然与艾姑娘一比是天地之别,但比一般的琴师却是好了不少。
起先是和艾姑娘耗着,后来又多了个不愿走的原因,她父母双亡,以前是被托养在舅舅家,但舅舅夫妇生活并不宽裕,并不大喜欢养着她,所以她到了这儿也就干脆不回去了。
至于另外的一个原因便是她喜欢上了莫问,她年龄比莫问大上两岁,自然不敢提这事,不但不提,还死死的捂着,怕别人看出来笑话她,她住在这个院子里一来是为了听艾姑娘练琴,二来便是每天能看上莫问两眼。
戏班子是女人打堆的地方,也就是最八卦的地方,不管她捂得再死,时间长了,总是被人看出眉目,虽然她本人死活不承认,但这事也就这么传着了。
再说莫问他娘见紫莲懂事勤快,十分喜欢,大家便认定,等莫问再长上几年,紫莲怕就是莫家的媳妇了。
白筱这算是明白那怨念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实在不明白莫问为什么失踪,她为什么也把那眼神就放在了她身上。
所有人最淡定的还是艾姑娘,一天到晚象没事一样,忙完戏班子里的事便是来督她练琴。
不知她是不是真如艾姑娘所说,对琴有天生的天分,就算她再三心二意,再心不在焉,却总能在艾姑娘的黄金棍落下来前弹出令艾姑娘勉强满意的音符。
时间一天天过了,她实在坐不住,见莫言进了院子,不管他是不是待见她,飞奔出去,一把拽住他,“莫问到底去了哪里?”
他嫌恶的看了她一眼,摔开她的手,“不知道。”
“你知道的。”白筱又将他拽住,“如果你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敌视我?如果你当真不知道的话,以后就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张臭脸。”
莫言回身将她的手挣开,将她推开一步,“我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不是为了你,他不会离开。”
白筱无语,“他与我无怨无仇,怎么就到了有我没他的地步?”
“如果只是走,我们也不用多想,走了总会回来……”莫言话出了口才醒起自己失言,忙闭了嘴,走到院角提了水桶抛下水井打水。
白筱背脊一阵一阵的凉,脸色慢慢转白,奔到井边,“你是说莫问有可能回不来?”
莫言咬了咬牙,没理她,收着手中绳索,将装满水的木桶提起。
白筱一把拽了莫言,他刚提到井缘上的水桶打翻在地,水湿了二人的衣摆,“你说莫问有可能回不来了?”
莫言本忍着一肚子的火,看着地上漫开的井水,压着的怒火顿时冲上头顶,“对,他怕你以后嫁不到好人家,跟着他又会受苦,所以瞒着我娘去参加‘冷剑阁’的考核了。那考核,去十个,不见得能有一个回来。”
白筱有苦难言,她在古越那儿什么事也没有,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不肯相信。但现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能丢掉性命,她亲耳听过莫问对艾姑娘说过,要加入冷剑阁,对莫言的话,不能不信,“冷剑阁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去十个人,不见得能回来一个?”
莫言想着她是艾姑娘的徒弟,以后要跟他们一起的,也不大瞒她,“是……”
“言儿,住口。”玉娥端着一盆才收回来的衣裳站在院门口,严厉的打断了莫言的话。
白筱随声望去,越过玉娥头顶,却见一个黑色修长的少年正向这边走来,即时怔住了。
那不是莫问,又是谁?他不再是她过去所见的破旧的粗布衣裳,换了一身合体的黑色劲装短打,三指带的腰带秀出他窄紧的腰身,更显得长身玉立。俊美的面颊上比一个来月前又多了一种象是自信的东西,越发的神明爽俊。
莫言望了望母亲拾了水桶正要离开,猛的又是一回头,惊诧的张大了嘴,揉了揉眼,再看向门外,掷下水桶,欢悦的唤了声,“大哥。”飞快的奔出院门。
玉娥浑身一震,手中木盆跌落在地,木然的转身,一手扶了门,另一只手捂了嘴,望着正向这边走来的黑色欣长人影,眼里慢慢溢上泪。
莫言奔上前,一把将莫问抱住,莫问微笑着揉了揉他永远梳不整齐的乱发,莫言扯了扯他身上的黑衣,两眼放光,一脸的崇拜,吊了他的膀子。
莫问抬头望了望门口的母亲,又望了望怔在井边的白筱,加快了脚步。
到了门口,停在玉娥面前,唤了声“娘”,径直的跪了下去。
玉娥一个耳光狠狠的掴在他白净的面颊上,他不避不让的受了这一巴掌,脸上慢慢渗出鲜红的手掌印。
白筱随着那声脆响,心里突的跳了一下,才算是回过神来。
她觉得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不该站在这儿观风景,慢慢退开,回了自己房间,坐到琴边,才发现一身软得没了力气,趴伏在琴上,琴发出一声闷响。
闭着眼长吁了口气,他回来了,总算没被莫言那乌鸦嘴说中什么。
“咳”一声轻咳自门口响起。
白筱睁眼望过去,莫问正唇角含笑的依在门口,忙坐直身,半边脸还留着在琴上压出来的痕迹,大惊大恐之后见他却不大笑得出来,使足了力,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回来了。”
“嗯,在这儿,可还习惯?”他也不进屋,只是立在门口,他比半年前又高了不少,脸上的手掌印丝毫不影响他阳光的笑意。
“习惯。”习惯才怪,天天对着几张冰块脸,白筱想尽量保持的笑脸僵得难受。
“不想笑,就别笑了,真的……咳……很难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她比半年前更明媚动人。
“难看?”白筱忙捂了脸,扭身去寻铜镜,这半年,她满脑着的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的确没在意过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了,难道没按她旧时的模样变化?越长越丑了?
从琴谱堆里扒出铜镜,照了照,除了面色愁苦些,一切都是正常发展,哪里难看了,这人什么眼光?皱了眉望向门口。
莫问摸着鼻子,低头吃吃闷笑,女孩子不管怎么,都在意自己的样子的,“逗你呢。”
白筱刚听了他的话,陡然发现他对着她居然不脸红了,难不成这考核把脸皮也考厚了不成?“你这一走半年,想煞了不知多少人,再不回来,我都要被你的小情人们生吞活剥了,你下次出去,一定要善好后,再离开。”
“哪来什么小情人,你说话总是……”她说话总是全不顾忌,情情爱爱的话,一个姑娘家也说得这么顺溜,白筱以为他已经变厚的脸居然又红了一红,瞄向她摆在桌角的艾姑娘专用黄金棍,“可应付得了艾姑娘?这棍子挨了几回?”
白筱歪着头想了想,“半回。”
“半回?”莫问扬了扬眉毛,挨打还有半回的?
白筱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只有一回,这棍子都舞下来了,生生的在我头顶刹住了。”那一回是有一个音律,她怎么弹都弹不出味道,艾姑娘急了,抓了黄金棍要打,偏偏黄金棍落到了半空中,她一个音符从指间溢出,正是艾姑娘想要的音符,她怕打断她刚寻到的感觉,那根棍子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叫她领略了一回,什么叫收发自如。
莫问眼里掠过诧异,虽然他没怀疑过艾姑娘的眼光,但艾姑娘是出了名的严厉,在技艺方便绝无情面可讲,戏班子里谁一年到头不挨她几十下。
而白筱是她选出来的唯一的徒弟,可想而知,对她定然比对别人严上百倍,没想到白筱半年来居然没受过罚,这需要何等的悟性。
白筱正想问问他这半年怎么过的,见紫莲站在院子里叫了声,“莫问,你回来了?”声音带着颤。
莫问回转身,道:“回来了。”
紫莲定定的看了他一回,心绪难平,见他要离开,忙道:“我回来拿些东西,拿不下,你能帮我一下吗?”
莫问回头看了白筱一眼,离了门框步入院中,“紫莲姐要拿什么?”
白筱单手撑了下巴,抬了抬眉稍,紫莲介意的就是比他年长,他这声紫莲姐还不叫碎了人家的心?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瓜子。
果然见紫莲红唇哆嗦了一下,怨念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自己房间。
再见莫问已是晚饭时间。
因为他的回来,饭桌上不再沉闷,半年来一愁未展的玉娥眉头也舒展开了,眉眼间笑意不断。
莫言更是叽叽喳喳个没完。
最没反应的仍然是艾姑娘,就象他离开,不足以为奇,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仍一如往常的不时问白筱几句关于琴律方便的问题。
问问题时眼皮也不抬一抬,她答得对,便接着吃自己的饭,答的不对,立马一筷子飞来,在她即时更正时,握着筷子的手即刻中途转弯挟菜。
莫言对这一暮早已看得多了,仍会忍不住的笑。
最沉默的反而是才回来的莫问,他仍如她初来时,顺手帮她挟两道菜,当然也不忘给他母亲布菜。
每每这时,玉娥仍就甚担忧的看着他们,白筱十分不解,为什么玉娥就这么担心莫问对她好一点,难道是因为她心目里的那个准媳妇紫莲?
艾姑娘对莫问的举动,仍就十分的不满,总是以莫言将半碟子的菜倒进她碗里才就此打住。
唯一有一点,就是桌上几人,除了白筱,都十分默契的不提莫问离开这半年的事。她知道他们不是不问,不提,只是在她面前不问,不提。
白筱明白这点,这以后再也不问冷剑阁的事,而莫问隔三岔五的便要出去。出去的时间,时长时短,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三四个月不等,反正他能在家里的时间甚少。
每每他出去的时候,玉娥就会望着门外小路发呆。
她知道他每次出去,一定有危险,所以也会暗中担心,但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在他每次离开时,在院子角落拢个土包包,燃上三柱香,祈福他对平安回来。每次见他回来,总会长松口气。
有一次无意中听到玉娥和艾姑娘谈起他,说他其实不必要这么拼命,接这么多单子,这个话题在她们发现她时打住,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拼,接这么多单子,或者接的是什么单了,她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以后,她将上一次香改成了凡是他离开的日子便每日上香,虽然她明知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是求个心里安慰。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是为什么上香,但慢慢的感觉到玉娥对她说话,越来越温和。而紫莲对她越来越冷淡。
转眼三年过去了,她顺利出师。
出师后,她暂时也没想到要去哪里,仍留在了‘安和镇’。
艾姑娘为她安排了第一次在台后奏琴为舞姬伴奏。
所弹的曲子叫“望夫归。”是讲的一个女子的丈夫出征了,那女子在夜里思念丈夫所弹。曲子忧伤中带着祈福,祈福丈夫平安;又带着盼,带着望,盼望丈夫早些归来。
莫问又外出已有三个月,她每日都在祈福他平安,虽然他不是她的丈夫,但这四年来她早将他当作了亲人。
所以这首曲子弹出来甚合她现在的心境。
一时间琴声震住了前来看戏的所有人,他们静听着这曲子,对台上跳得卖命的姑娘们视而不见。
白筱在台后,不知道此时远赴归来,带着一身风尘的莫问正站在‘絮花苑’外,怀抱着配剑背靠着蓠墙静静的听着这曲“望夫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