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帐顶。
傅沧泓坐在床边,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的手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暴怒的情绪如一只凶兽,在胸膛里蹿来蹿去。
“皇上。”
“什么事?”
“冯大人和梁丞相求见。”
“不见!”傅沧泓异常暴躁地道,他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夜璃歌赶快清醒过来。
立在门外的曹仁默默站了小片刻,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拿起夜璃歌的手放在胸前,傅沧泓不停叫着她的名字:“璃歌,璃歌。”
夜璃歌却始终毫无反应。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他低下头去,语气里带着不尽哀恳之意。
“让我走。”
“让你走?”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眸中掠过丝喜色,继而黯淡,“纵使我肯让你走,你又能去哪里呢?”
“回……璃国。”
“璃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傅沧泓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这女人脑子进水了?这么多年了,始终绕着一个问题纠缠不清。
“不复存在?”夜璃歌坐起身来,瞳色一点点变得幽沉,“是啊,我倒都给忘记了,威武无敌的北宏帝君傅沧泓,率领他的百万大军,颠覆了所有的一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璃国不存在了,炎京也不存在了,难道不是?”
“璃歌,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计较这个问题吗?”
“说好了?什么时候说好了?”夜璃歌诡谲一笑,忽然凑近傅沧泓的脸庞,伸手抬起他的下颔,“傅沧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亲手策划的?你就是想得到整个天下,你就是想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是也不是?”
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低声吼道:“夜璃歌,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都是真的吧?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吧?那么傅沧泓,现在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像是有一柄锐利的锋刀,直直插进傅沧泓的心脏,让他痛不可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颤抖的右手,捧起夜璃歌的脸颊,低声哄逗道:“你这个傻瓜,难道都忘记了,我们俩曾经经历的那些事了吗?”
“我没有忘!可我也同样无法忘记,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傅沧泓,我甚至在想,当初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世界会不会和从前一样,纯粹而美好,璃国还在,炎京还在,父亲和母亲也都还在,可是自从你出现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傅沧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甚至这么……愚蠢到极致地帮你?”
“因为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男人!而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女人!这难道不够吗?”傅沧泓也忍不住吼起来,高亢的嗓音震得整个屋顶嗡嗡发颤。
“爱?”夜璃歌眼中俱是冷然,“你也有资格说爱?你杀我父母毁我家国,屠城十日满手鲜血,你也有资格说爱?”
傅沧泓霍地站起身来,额上发丝一根根竖起,龙袖一挥,扔下一句“不可理喻”后扬长而去。
随着他铿锵的步伐,殿中卷起一阵龙旋风,无数的器具碰得丁光作响,几只花瓶从架子上摔下来,跌得粉碎。
直到殿里重新安寂,姣杏儿方才轻步走进,一面收拾一面慰道:“娘娘,您这几日是怎么了,总是跟皇上过不去?”
夜璃歌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眼眸里潸然落下泪来。
“唔——”她忽然一声轻吟,抬手捧住额头,姣杏儿赶紧放下手里的碎瓷片凑到近前,“娘娘?娘娘?”
夜璃歌面色发白,贝齿紧紧咬住粉唇,姣杏儿赶紧道:“娘娘你先忍着,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没一会儿,御医匆匆赶来,为夜璃歌细细诊罢脉,眉头微微蹙起:“娘娘玉体并无大碍……这……”
“你到底会不会诊啊?”姣杏儿眉梢一扬,“要是不用心,我可要禀奏皇上!”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御医赶紧告饶,“这样吧,微臣试着给娘娘开几剂宁神补气的汤药,细细调理调理。”
“这还像句话。”姣杏儿说着,白了御医一眼,“去忙吧。”
待御医一走,姣杏儿又开始唠叨:“娘娘,您还是别眼皇上斗气了。”
夜璃歌神色恍惚,慢慢掀开被子下床,趿上鞋朝外走。
“娘娘!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姣杏儿赶紧跟上,追逐着她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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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夜璃歌突然加快脚步,几闪几闪间,已经没了人影。
姣杏儿急得双脚直跳,赶紧一径跑去禁军营房:“火统领!火统领!”
“别喊了,火统领正在御花园巡逻呢。”一名禁军走出来,扯着嗓子道。
“去御花园了?”姣杏儿跺跺脚,转头又朝御花园而去,绕过好几座宫殿后,果然看见火狼,正领着一队禁军巡防。
“火统领!”姣杏儿立即跑到近前,连比带划。
火狼却显得极其镇定,略一思索,朝身后的禁军招招手:“你领着所有人,继续巡防,我去去便来。”
“是,统领。”
“娘娘在哪儿?”火狼这才看定姣杏儿道。
“我也不知道。”姣杏儿苦着一张脸,“娘娘的功夫太好,嗖嗖几下就没了影,我哪里跟得上。”
“那你先去寝殿去看着,也许娘娘散散心,自己就回去了,我四处找找。”
“是,”姣杏儿点点头,“火统领,娘娘的事,可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娘娘找回来,否则这满宫里的人,都惨了。”
“我会的。”火狼言罢,身形一闪,已然跃上屋脊。
姣杏儿惊诧地瞪大双眼,连吐好几下舌头,方才回过神来。
右手置于额前,火狼极目四望,只见飞檐重重,斗拱相连,繁茂花树交错其间,却不见夜璃歌的影子。
略一思索,他跃落地面,闪入暗处……
烟水茫茫,夜璃歌一个人静静地站立着,风从四面吹来,拂动着她的衣衫。
心里那股躁动和不安,忽然间就静寂了,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那个原本的世界——飞雪茫茫,天地间空无一人,只有株白色的梅花,开在悬崖之畔。
“父亲……”她低声喃喃着,两行晶莹的泪水潸潸而落。
火狼静静地伫立着,似乎能感觉到,从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冷意,他仔细揣度着她的心思,可一时间却仍旧无法明白。
直到夜璃歌凌空飞起,水袖洒扬开来,宛如一朵莲花,在雾蒙蒙的湖面上翩然起舞。
果然是,绝色倾城。
连火狼这般从不会为女色所惑的男子,也不由看得呆了。
“咚——”骤然的遽响,让火狼蓦地回过神来,几乎没有多加思索,他立即跃入湖中,朝那女子快速游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努力朝岸上划去,可夜璃歌的身子却仿佛有千斤之重,非但没有随火狼移动,反而拽着他一同朝湖底沉去。
火狼心中暗自叫苦,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念,反手一掌,激起股水柱,直冲上半空。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如一股股绳索,缠住他的四肢。
“扑通扑通”,不断传来的跳水声,让火狼微微安了心。
半个时辰后,在八名禁军的共同努力下,夜璃歌被救上了岸,可她面色发白,衣饰零乱,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仿佛魂灵俱散。
“皇上驾到——”
黄色人影踉踉跄跄奔来,一把抱起夜璃歌,不停地呼喊着。
“传御医!快传御医!”
明亮的火把将已经沉黯下来的湖畔照得白昼也似,几乎御医院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一个个近前把脉,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说话啊,你们说话啊!”傅沧泓怒声咆哮,抬腿一个个将他们扫倒于地,“怎么都不说话?”
御医们抖得愈发厉害,却大气不敢出,只是叩头。
“不会的,不会的。”傅沧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健壮的身体晃了晃,趋前抱起夜璃歌,不断地亲吻着她冰冷的脸庞,“不会那样的,璃歌,不会那样的,我们说好了,从此以后要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是的,说好了从此以后要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分离。
谁料快乐竟然如此短暂,有如烟花一般,说消逝就消逝。
“为什么——”终于,皇帝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震吼。
为什么……
老天,难道你觉得我傅沧泓这一生,过得还不够凄惨,一定要把我最爱的都统统夺走?
火狼一行人等屏声静气,只觉后脊梁上寒意森然。
天,渐渐地亮了。
痴情的男子抱着他最心爱的女子,仿佛已经化成尊冰冷的雕像。
火狼几次想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挡了回来,仿佛他和他们之间,已经隔开一层森然的屏障。
……
承极殿外,冯翊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只听闻后宫里出了事儿,但到底怎么个情形,却没有半点消息。
“冯大人……”曹仁擦着满额的汗闯进来。
“怎么样?”
“不好。”曹仁那张圆脸泛着灰色,一向爱摆的兰花指今儿个也收敛了,“皇后娘娘她……”
“怎么?”冯翊双瞳蓦然膨-大,只怕从曹仁口中,听到什么不好的词儿来。
可怕什么,却偏来什么。
“听禁军说,娘娘,薨了……”
薨了?
单是这么两个字,便足够让人动魄惊心,冯翊接连退了数步,后腰撞上案沿,一方砚台跌落下来,裂成两半。
“完了完了。”一向镇定自若的他,此刻也只觉五雷轰顶——平时里只要夜璃歌不理傅沧泓,他都能气得肝火上蹿青烟滚滚,而眼下夜璃歌竟然,竟然……
刹那之间,冯翊感觉得到的,不是夜璃歌死了,而是,北宏这座庞大的帝国大厦,正摇摇欲坠,而他们君臣预谋多时的,图成天下的大计,更是刹那间分崩离析,恍如一朵哀艳的昙花,还未开满,便已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