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上房门,夜璃歌慢慢走到案前,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最好的方式,是理智地面对,而不是消极吵闹。
这是残酷的流血斗争教会她的。
什么是强者?强者就是那些一直与各种困难顽强拼搏的人,当你克服困难,困难便会成为你肩上的徽章,你得到的徽章越多,你的人生便越成功。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逆转,无法改变的。
这是夜天诤的信条,夜璃歌的信条,傅沧泓的信条,也是所有强者的信条。
只是他们要以最短的时间弄清楚,如何干脆有效地解决问题。
夜璃歌定定地注视着父亲,她的父亲也以同样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他掩饰得太好,以致于让她无法不相信,此刻的他,和从前一样坦诚。
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敬仰,再次占了上风,心中的疑问起起伏伏,就是没法子说出口——因为她相信,父亲不说,要么是时机不到,要么就是干系重大。
所以,她也选择尊重与理解,选择不追问。
那么,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了。
“父亲,您可以制衡董皇后。”
慢慢地,夜璃歌开口。
双瞳一震,夜天诤定定地看住自己的女儿,然后,缓缓地笑了。
很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夏紫痕也冷静下来了,她好歹当过数年贼首,对于某些利害关系,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
“父亲的目的是让璃国强大,不受外侮,无有内乱,只有璃国宁定,父亲才能不负先帝所托,安然抽身,我想,在护卫璃国这一点上,您的出发点与董皇后是一致的,再者,因为安阳涪顼的关系,董皇后更加需要内定外安,若非必要,她不会把夜家怎么样,父亲现在的当务之急,仍然是精兵简政,强国富民,提拔人材,任用贤能,只要璃国强大了,他国自然不敢小视之。”
夜天诤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那眼中的赞叹之意,越来越闪亮。
“到那时,只怕不等你爹抽身而退,董皇后也会过河拆桥了。”夏紫痕冷不丁插进来一句。
父女俩齐齐一怔。
位越高者,权越重者,离危险也就越近,这个道理,夜璃歌或许不太明白,但夜天诤是深谙的。
“夫人,”夜天诤面色一正,“苟因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我不听你说这些大道理。”夏紫痕有些着恼——说起这事儿就是气,话说当年,夫妻俩刚新婚之时,也就此事争论了不下数百回,夏紫痕虽出身草莽,也知仕途实乃天下最险峻陡峭的一条道路,一个弄不好,今日权威赫赫,明朝锁枷下狱,岂如纵剑江湖畅快?夜天诤也有携妻云游天下的想法,谁想安阳烈钧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千恳求万恳求,又用一套大道理把夜天诤给诓住(情形有点像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夜天诤为其诚所感,又想着自己一身才学,如此埋没实在可惜,这才好说歹说,说服夏紫痕,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她迁至炎京,谁想一入朝廷,竟身不由己,官越做越大,威望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重,牵扯的人事也越来越多,终于,这位精明过人的男子也有些无力地发现,他即使是想抽身,怕也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夜璃歌与皇室联姻一事,更是把夜家,同皇族的兴衰荣辱,整个儿联系在了一起。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夜璃歌赶紧伸手,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袖,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夏紫痕深吸一口气,柔和口吻道:“天诤,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的心志,可是这权势,就像一柄双刃剑,能够助你成就功业,却也能毁了你,毁了你身边所有的一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只是,你得为女儿想想,为夜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想想,为你那些门生故吏想想,董皇后是个不好相与之人,她的狠辣,只怕远远超出你的预想,也不是你能够驾御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且合情合理,教一向最善辩驳的夜天诤,也无言以答。
房中一时沉默。 щщщ•ttκā n•¢Ο
事情确乎是陷入了僵局。
进退两难的僵局。
眼下如果夜天诤推诿不任,一则有负安阳烈钧所托,是为不忠;二则有负璃国民众所望,是为不仁;三则必惹天下非议,是为不智。
若就任摄政王,倒是成全了他的忠仁大义,可也意味着将直接撞上种种尖锐的矛盾,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即使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功成身退,也未必见得能落个好结果。
但,这些仍然只是表面的,其核心在哪里,只有夜天诤自己最清楚。
所有矛盾的焦点,只在一处,它化解了,所有的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他不能向任何人道出,包括最亲最近的女儿,和妻子。
他知道她们关心他,甚至热爱他,但是此事干系重大……他日日夜夜忧心如焚,又哪里能为外人所知?
“父亲,”看着父亲微微隆起的眉头,夜天诤于心不忍,又道,“或者父亲可以向董皇后进折,只摄政,不晋王爵。”
夜天诤看了她一眼,却缓缓摇头:“歌儿啊,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嗯?”
“董皇后让我晋王爵,”他苦笑了一下,却半途中生生改了话头,“罢了,此事我会小心处理,还请夫人相信,歌儿相信。”
夜璃歌与夏紫痕对视一眼,知道他的主意已经决定,无可逆转,只得再次沉默。
“歌儿,”夜天诤抬头,目光从她的面颊上淡淡扫过,“若到了紧要时刻,无须顾忌为父,和你母亲。”
夜璃歌猛然一震——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歌儿,”夜天诤深叹,“你已经长大了,况且,你从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也有担当的孩子,你完全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来。”
“爹爹……”夜璃歌喃喃了一声,心下有柔软的感动,丝丝散开。
夜天诤绕过桌案,抬起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满眸慈爱:“歌儿,你是我夜天诤今生唯一的血脉,也是我的骄傲……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幸福,便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幸福,你的快乐,也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快乐,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要做什么,父亲母亲,都会陪着你……”
两行泪水自夜璃歌眼中潸然滚落。
“父亲……”她终于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胸襟,“歌儿也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平安,也是歌儿的惦念……”
夜天诤却微微地摇摇头——知女莫若父,自己这女儿,生性刚烈,虽说知道家国大义为重,但若真激发了她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叛逆之事来。
她和自己不同。
自己会顾忌璃国安危,甚至愿为璃国安危舍弃性命,而璃歌,愿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同时,也向往翱翔九霄的自由,如果有一天,这两者激烈相撞,到底会是怎生的后果,连他都无法预料。
其实当初,答应安阳涪顼的求亲,另有一点原因,也是他未说出口的,那便是安阳涪顼的细腻温柔,如果夜璃歌与他多亲近亲近,说不定会去些棱角,少些磨难。
“咕嘟嘟……”夜天诤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堪堪打破房中凝重的气氛,夜璃歌顿时破啼为笑,伸手在他胸膛上擂了一拳。
“看看,我这五脏六腑都唱开空城计了,你们还只是闹。”夜天诤就势诉苦,拿眼儿去瞧夏紫痕,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夫人……”
夏紫痕哼了一声,拿起脚转身出去了。
夜天诤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夜璃歌压低嗓音道:“父亲,是《命告》么?”
一瞬之间,夜天诤有如五雷轰顶,蓦地撤手,摇摇晃晃地朝后退去。
烛光之下,夜璃歌的面色,也刹那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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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凰殿。
金凤盘绕的锦帐中,董皇后高卧于玉枕之上,横扫娥眉仍然透着股逼人的犀利。
她睡得极不安稳。
即使在梦中,也总感觉身侧有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城墙倒塌、血流成河、一群群黑色的乌鸦,从炎京上空盘旋飞过……
“啊——”她蓦地惊叫一声,坐起身来,丝质寝衣被冷汗浸得透湿。
几许微弱的光从帐外透进,映出抹淡淡的人影。
“谁?”
“唰”地一声,董皇后撩开锦帐,恰恰对上那人沉稳眉眼。
“是你?”定定心神,董皇后取过外袍披上,起身下榻,“你来做什么?”
“参见皇后娘娘。”来人却一拱手,往后退出一步,面色恭谨,“深夜闯宫,还请娘娘见谅。”
“无妨。”最初的惊疑之后,这个精明强悍的女人,很快镇定心神,行至凤椅前坐下,“有什么话,说吧。”
“娘娘,想要什么?”
“嗯?”
“如果娘娘,想要一个平安繁盛的璃国,微臣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把太子培养成贤明之君,微臣也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要的,是赫赫皇权……”夜天诤顿了顿,不说话了。
董皇后眯眯眸:“如果本宫想要的,是赫赫皇权,你待如何?”
夜天诤不说话了,只是身形愈发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董皇后看看他,很慢,很慢地说:“如果,本宫想要的,是你的女儿呢?”
夜天诤抱在胸前的手,猛然一抖。
倾身仰躺进凤椅中,董皇后唇边的笑愈发明媚:“夜天诤,到了这一步,夜家与安阳家,早已绑在一起,共存共亡,倘若没有璃国,何来你夜氏的昌盛?你夜天诤又借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当然,璃国也不能没有你夜天诤,否则我们寡妇孤儿,只怕早被豺狼虎豹吞没……本宫知道,你是个厉害的男人,本宫也确实需要你的忠心,但是本宫的儿子,更需要你的女儿……你可明白?”
夜天诤的双唇不住地蠕动着,那些想好的话语,忽然都搅成一团,失去了逻辑。
“本宫……”董皇后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扶手上滑动着,“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儿子的幸福,以及,我丈夫帝业的兴隆。”
“我丈夫帝业的兴隆,本宫相信,以你的忠心与才智,完全能够达成;至于我儿子的幸福……既然他心心念念只有夜璃歌,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全,难道,不是么?”
“……不会幸福的,倘若歌儿不爱安阳涪顼,他们不会幸福的!”夜天诤铁青着一张脸,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爱?”董皇后冷冷地笑,“那么,她爱谁?傅沧泓?”
她的话,化作一柄柄鲜血淋漓的刀,深深扎入夜天诤的胸口:“夜天诤,他们能在一起吗?他们会有未来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她那份无知的爱,而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夜天诤的心,蓦地停止了跳动,双瞳大睁,喉结不住地起伏着,却只是说不出话来,浓郁的苍凉如湍急的江水奔腾呼啸,却被心设的堤防拦截,无法去往它所在的方向。
痛啊,是这样的痛,是这样绝望的痛。
他自认一生枭傲,少遇对手,偏生女儿的幸福,是他心中一块提不起,也放不下的巨石。
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得女如斯;
他这一生最苦恼的事,也是得女如斯。
“你知道,”董皇后离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定他,“你知道她的身上,藏着攸关社稷存亡的秘密,却还放纵她由着性子胡来?夜天诤,那你之前的努力,还有何意义?就是等着你的女儿,来毁灭,来颠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