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夜天诤长久以来养成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激动地大叫起来。
事关璃国生死存亡,他或许还能镇定一二,可若事关夜璃歌,他却只觉心如刀绞!
“不是那样?那是什么样?”董皇后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夜天诤,你不能怪本宫心狠,要怪,只能怪你当年替自己女儿选定的路!”
仿佛一记闷棒重重劈下,砸得夜天诤头晕眼花——他错了吗?当初送夜璃歌四处游学错了吗?让她的聪明才智得以悉数发掘他错了吗?他应该把那个聪颖的孩子关在绣楼之中,日日夜夜,只习针织女工,然后嫁个平平凡凡的男人,渡过一生吗?
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夜天诤,坚定的意志,居然有了一分动摇。
这世间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只怕最最聪明的智者,也无法悟透吧?外边人只看见高处之人的风光,却看不见那一柄柄指着他们后背的利剑!
“所以,”董皇后的声音,透着几分阴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让夜璃歌与顼儿尽快完婚,乃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如有一股电流从夜天诤浑身上下横蹿而过,让他惊悸战栗。
“摄政王,”董皇后看着他,就像一条行将出击的毒蛇,看着自己的猎物,“我希望你能尽快劝服你的女儿,让她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成为璃国太子妃,是她既定的宿命,也是她无上的荣耀,本宫将给她一场最为华盛的婚礼,并且,她不是志在天下吗?这璃国,是顼儿的,也是她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
从倚凰殿]中出来时,夜天诤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女儿的“苏醒”,董皇后的步步紧逼,这两个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女人,给了他极其沉重的精神压力。
夜璃歌的“复忆”,意味着她朝最后那灭顶的危险又靠近了一步;
董皇后的步步紧逼,则说明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倘若夜天诤再不作为,她会亲自动手。
天啊!这个一向睿智的男子不由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头是家,一头是国,一头是皇权赫赫,一头是女儿的自由与幸福,谁能帮他?老天,谁能帮他?
“伯父……”一声轻浅的呼声,忽然传进耳中。
夜天诤拿开手,怔然看去,却见安阳涪顼一身常服,正立在一棵桐树下,目光安然地看着他。
“太子……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夜天诤上前见礼。
“伯父……”安阳涪顼的目光有些游离,“她……还好吗?”
“你是说,歌儿?”
“嗯。”
“还好。”
“那就好。”安阳涪顼眼中有着满满的真诚。
夜天诤看看他,心中忽然一动,划过丝微光,接着言道:“你,为什么不自个儿去瞧瞧她?”
安阳涪顼幽幽一笑,话音愈发地低下去:“我怕她烦……”再仰起头时,那清俊秀致的面容上,分明挂了丝泪痕,“伯父,你不知我是怎样在想她,日日夜夜,想得心都痛了……可是我不想她不开心,一点都不想……”
看着这个真情流露的男子,夜天诤心内剧震——长久以来,他和夜璃歌一样,只看到这个男子文弱的外表,却甚少看到他那颗干净的心。
他没有才干,没有智谋,没有韬略,完全不符合一个大国太子的标准,可他却有一颗柔软的,挚爱的心。
夜天诤心中纠结得更加厉害,甚至浮出丝这样的想法——或许,说服璃儿与安阳涪顼完婚,也是个不错的安排?
可歌儿会答应吗?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傅沧泓,会答应吗?
傅沧泓,一想起那个黑眸深冽,容情坚毅,从骨子里散发着狠劲儿、忍劲儿的男人,他就不禁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慨,与对安阳涪顼的观感大为不同。
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身为父亲的他,都尊重女儿的意愿,毕竟,人生是她自己的,未来是她自己的,该由她自己去选择。
“太子……”夜天诤有心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知道,”安阳涪顼撇撇唇,继续说着,“我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与傅沧泓相提并论……”
他的话音中,透着隐隐的绝望,听着让人心痛。
“可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我真地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啊……”许是压抑得太久,安阳涪顼说着,竟忍不住抱住旁边的树干,额头砰砰地往上撞。
夜天诤大惊,赶紧上前,正要扶住他劝解,却听身后蓦地传来声高喝:“顼儿!”
安阳涪顼浑身一震,当即放开树干,垂手而立,肩膀仍旧不住地耸动着。
“回去!”董皇后走到他面前,重重一声断喝,安阳涪顼抬头,先扫了夜天诤一眼,再看看董皇后,转身步履如飞地走了。
“教摄政王见笑了。”已经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女子披着发,寝衣被晨风掠起,露出大红色的抹胸,夜天诤赶紧将目光转开。
“你都看到了?”董皇后的嗓音,极凉极凉,“看到我的儿子,为你的女儿,弄成何等失魂落魄的模样?”
“皇后娘娘,”夜天诤无奈,“或者,娘娘可以,为太子多纳数名侍妾。”
“你以为,本宫没有试过吗?这些日子以来,本宫将身边最妩媚动人的女子,频频送往德昭宫,却都被顼儿给送了回来……”
两人间一阵沉默。
这个女人眼中的悲凄,化解了夜天诤心中那股隐忍的怒气。
她这一生,虽然无限荣耀,却只得一子,加之丈夫英年早逝,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又能放在哪里?
罢了。
夜天诤一声轻叹。
他本来就是个磊落的男人,又加之曾答应安阳烈钧,定保璃国平安,很多时候,并不想过分计较。
“皇后,微臣告辞。”不欲多留,夜天诤拱手作辞,然后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立在原处的董皇后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两眼中锐光闪烁,碎冷薄冰下,有阴寒的暗潮汩汩流动……
离开章定宫后,夜天诤并没有回府,而是沿着长长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穿过已经渐渐熙攘的人群,穿过林立的商铺,耳中听着小贩的叫卖声,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昨夜才与夏紫痕母女二人起了争执,夜探董皇后,非但没能解决问题,反而惹起无穷的烦恼,且都是他眼下无法解决的。
唉,想他夜天诤一世英明,缘何竟把自己,弄到如斯窘迫的境地?
“要买茶叶蛋吗?”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
夜天诤一惊,旋即抬目看去,只瞅见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眼。
“傅——”他险些叫出声来,左右看看,立即截住话头,盯住对方的眼睛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此处不方便说话,请跟我来。”男子转身,朝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去。
夜天诤怔了怔,提步跟上。
直至一座极不起眼的陋院前,男子方停下脚步,推开破旧的门板,侧身神色恭敬地道:“司空大人,请。”
进得院门,夜天诤举眸看去,院中陈设一目了然,除了一张木桌,并几把竹椅,并不见别物,这不由让他微微生出丝讶异——想不到,已经登基为帝的傅沧泓,竟然能屈尊呆在这样的地方,由此也可见,此人的忍耐力,实是超越了无数人的想象。
不等傅沧泓招呼,夜天诤自取一把竹椅坐下,这才凝眸看向他:“是称你一声皇帝陛下,还是直呼名姓的好?”
“司空大人非俗流可比,随意便好。”
“呵呵,”夜天诤轻笑,“那夜某便托大了。”
“嗯,”傅沧泓点头,自己开门见山,“璃歌她可是已经回府?”
“不错,”夜天诤点头,心中念如电转,“难道你——”
“正如司空大人所想,”傅沧泓目光灼灼,精锐地捕捉着夜天诤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我正是逐璃歌而来。”
夜天诤尽力克制着自己——他深知,面前这人不比单纯的安阳涪顼,要瞒过他的双眼,太难太难,稍有松懈,自己便会被他看破,继而陷入被动。
两个人近距离地看着彼此,内心里却像是在下一盘无声的棋,一时之间,难分高低。
忽然,傅沧泓笑了:“夜大人可是在担心,我会对璃国不利?”
夜天诤也笑了,反问:“你说呢?”
慢慢地,傅沧泓沉下脸来,一字一句:“若璃国不为难歌儿,我自不会有任何作为,若璃国成为我和歌儿之间的阻碍——”
“你将怎样?”夜天诤一阵心惊肉跳,竟然忘却了要冷静自持。
傅沧泓笑笑。
这一次的笑却有些疹人。
“司空大人,我敬重您是璃歌的父亲,所以并不想给您施加什么压力,我唯一想说的是,我对璃歌,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
铿锵有力的四个字。
披荆斩棘的四个字。
仿佛一柄犀利钢刀,惊艳地划过长空,留下撕裂的痕迹,再不能复合。
夜天诤沉默。
长久地沉默。
感觉自己身上仿佛缠上了一条粗大的绳子,数方执力,拉着他不停旋转,而他竟然抽不出身来,让自己摆脱这困境。
他不能指望说服董皇后,不能指望说服安阳涪顼,亦不能指望说服夜璃歌,更不能指望说服傅沧泓。
这死扣儿,自他当日大殿允婚时便已结下,如今是越缠越紧,箍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嘎直响,而他却只能强忍着,无法与任何人言讲。
“要我,帮你吗?”冷不丁地,傅沧泓抛出句话来。
“什么?”夜天诤惊跳,豁然抬头,却只见傅沧泓黑眸中闪烨着狼一般的炙芒,“帮你,打开心中……那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