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空蒙,烟波浩渺。
圆圆的荷叶铺陈于水面,探出些亭亭的碧杆,上面打着小小的蓓蕾。
一袭白衣的男子,慢慢地走着。
清冷黑眸中,映出那一叶悠荡于荷间的小舟。
其实,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与他,本无半点干系。
足尖踩着栈桥,轻轻一点,身形已如鸿鸟般飞起,飘飘然落于船头。
船中女子闻声,转过头来,隔着低矮的舱门,却只见到一抹煦然的衣角,当下叫出声来;“煌曦——”
男子微微弯腰,探身进了船舱,两眼瞅定女子:“你果然,是想着他的。”
“前辈?!”乍然看清这人面容,殷玉瑶不由一惊——任她怎么想,也万料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很意外?”君至傲掸掸衣袍,自自然然地在她面前坐下。
“确实。”殷玉瑶点头,十分诚实地答道,“但不知这一次,前辈是偶然路过,还是——”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殷玉瑶眸现讶然。
“嗯。”君至傲点头,随手拈了颗莲子,送入唇中,“替一个人,前来找你。”
殷玉瑶心中一动,旋即沉默。
“怎么?你似乎,不想提到那个人?”细瞅着她的面色,君至傲缓缓言道。
殷玉瑶不答,撇头看向窗外,盈盈双眸倒映着湖光,熠熠闪亮。
君至傲也不催促她,只不断拈了莲子,慢慢地吃着。
“前辈,”过了半晌,殷玉瑶低缓的嗓音才再度响起,“我想——去流枫。”
“嗯。”君至傲点头,不置可否。
“我想——看看天下。”
“嗯。”君至傲还是点头。
“爱……不一定要天长地久吧?”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几乎听不见。
“你是在害怕,你们的爱,不能天长地久吧?”
轻轻淡淡一句话,却是那么犀利地,戳中要害。
“难道你们的爱,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君至傲凝视着她,继续追问,“就这么抛下他走了,你就能安宁?你就能快乐?那你有没有为他想过呢?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责任,很多事,他必须得去面对。”
“我知道。”转回视线,殷玉瑶认真地对上他质问的双眸,“前辈,这些事,我都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君至傲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目光咄咄慑人。
“我……”殷玉瑶迷惘了。
是啊,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离开,为什么在看到那些女子时,心中无法释怀?想来燕煌曦和他身边的人,都会责怪她的懦弱和逃避吧,可有谁知晓她心中的痛楚与烦难?
“殷玉瑶,我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我也深知道,你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够呆在他身边,做什么皇后妃嫔,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拼尽全力,守护心中那份完满,从其始,到现在——”君至傲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澈,也是从未有过的深远。
那一字字,一句句,从他口中道出,却如一根根笔直的针,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其实,”君至傲微微地笑了,“有些时候,你跟霓儿何其相像,尤其是那份对情感的执著,超越世间无数女子,甚至是无数男子的想象,你能忍受相爱的重重磨难,却容不得一丝瑕疵,瑶儿……能容许我这样叫你么?”
“……嗯。”殷玉瑶重重点头,眸中泛起星星泪光,对这个有深恩于自己的男子,她心中早已生出种对父辈的敬爱与尊重。
“倘若这爱有了瑕疵,你宁可放手,宁可转身离去,也绝不……委曲求全,对吗?”
两行清泪,自殷玉瑶秀丽的面颊上,潸然而落。
“既如此,你为何不肯告诉他?你知不知道,当初红霓之所以失去燕煜翔,皆是因为她不肯对他坦承,坦承心里的感受?再怎么相爱的人,也需要沟通啊。”
“前辈?”讶然大张着嘴,殷玉瑶震惊地看着这个年近半百的男子,真真正正,难以置信,第一次、第二次见到他时,他都是那样地冷漠,那样地不近人情,可是现在——
“你大概是奇怪吧?奇怪像我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竟然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对你说这些莫明其妙的话,是与不是?”
殷玉瑶只是看着他,凝默不语。
“倘若,我说是因为感动,你可相信?”
“感……动?”
“是,我原以为,我君至傲,乃是这天地之间,第一痴情之人,直到,我听见他说出那番话,方才醒悟,我不是,他才是。”
“话?什么话?”
君至傲却避而不答:“想知道,何不自己回去问他?”
“前辈?!”
“好了。”轻拂衣袍,君至傲站起身来,“话已至此,接下来要往哪里去,你,自己选择吧。”
“前——”
最后一个“辈”字还未出口,那男子已经掠出船窗,杳杳然而去,只余下一句话,隔着淡淡荷香遥遥传来: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殷玉瑶喃喃地重复着,纤指下意识地扣紧桌边……
弃舟登岸,沿路西行,殷玉瑶仍然往流枫的方向而去。
一则,君至傲的话虽然句句在理,但她仍需细细考虑一番;二则,是对赫连毓婷深深的怀念与愧疚,她想知道流枫如何了,赫连谪云如何了,不先完成这个夙愿,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燕煌曦一起,去过安宁平和的日子,毕竟,很大程度上,赫连毓婷是为了她,为了燕煌曦,才前往云霄山,才命陨云霄山的。
只是短短两年,沿途的景致却已有了不少的变化,当她站在澹堑关外的栈桥之上,看着桥下翻腾呼啸的江水时,心中不由涌起一阵今夕何夕的感慨。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夕何夕兮,伊人天涯孤愁。
就在这澹堑关外,她与赫连毓婷调换身份,就在这澹堑关外,她毅然跳入江中,引安清奕暴露身份,就在这澹堑关外,她不惜焚血启动莲晷,引北宫弦落入陷阱,助燕煌曦破除强敌……
江风飒冷,乌发裙摆飞扬拂动,默立良久,殷玉瑶方转过身,却惊见栈桥的那一头,不知何时竟立了一群人——贺兰靖、陈启瑞、殷玉恒、殷玉琛……还有,燕煌昕……
“你们——”疾步迈过栈桥,殷玉瑶怔怔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娘娘。”贺兰靖第一个拱手,“末将的职责是保护娘娘,娘娘在哪儿,末将便在哪儿。”
“陈启瑞也愿追随娘娘。”
殷玉恒和殷玉琛却不说话,只是拿眼睛定定地瞧着她,殷玉瑶的视线掠过他们,最后,落到燕煌昕的脸上。
小姑娘却甜甜地笑了:“我还没去过流枫呢,不知道能不能沾沾皇嫂的光?”
阵阵暖意如浪潮般涌上殷玉瑶的心头,就在这一刻,她,终于听清了灵魂深处的声音——
煌曦,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抬起下颔,她刻意隐去眸中泪光,抬臂一挥:“出发!”
队伍启行,仍是朝着流枫的方向,不过他们心里都明白,就算走出千山万水,终究有一天,他们仍旧会回来,回到这片充满温暖、充满爱的土地上,因为,他们的希望在这儿,他们的根,也在这儿……
十日后,殷玉瑶一行抵达烨京,流枫太子赫连毓诚亲自出迎,将他们引进宇宫,设宴洗尘。
仍是丞相周襄负责具体的接待事宜,却始终不见国主赫连谪云,默坐于案边,殷玉瑶再三瞅瞅上方空空的龙椅,终于忍不住向周襄询问道:“丞相大人,敢问……赫连国主何在?”
周襄手持金樽,脸上的笑却甚是勉强,欲言又止。
“周大人?”殷玉瑶起身离座,满眸诚挚,“我与毓婷肝胆相照,数度生死与共,难道周大人有什么事,还不便对我言讲吗?”
周襄仍旧迟疑,转头去看左上方的太子赫连毓诚。
“罢了,”赫连毓诚叹息一声,“瑶姐姐也不是什么外人,不妨直说吧。”
略一躬身,周襄这才详释道:“国主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呆在鸣凰宫中,不肯见外臣。”
闻听此言,殷玉瑶哪里还坐得住?当下向周襄与赫连毓诚告了罪,起身离席,径往鸣凰宫而去。
与永霄宫的残破大为不同,天宇宫保存得极其完整,基本没有受到什么破坏,也许是安清奕对赫连毓婷的情,对千夜昼也多多少少产生了些影响,也许是因为流枫士兵保家卫国之心甚为坚决,这座华美的皇都,没有因这场滔天的战火,而黯淡它的光彩,只是那个有着太阳般灿烂笑容的女子,却已经……不再了……
推开昔日为宫女时,经常出入的角门,殷玉瑶缓缓步入,绕过长长的回廊,一片葱葱郁郁的梅林,突如其来地映入眼帘。
梅。
那是赫连毓婷最爱的花。
交相杂错的树影间,一身黑金龙袍的男子,默然而立,发丝已然斑白。
殷玉瑶的脚步愈发地轻了,似不忍惊扰一个父亲满怀的哀思。
“婷儿……婷儿啊……”
终于,她听到他发自唇间,发自肺腑深处的,那一声声连绵不绝的呼唤,泌血含泪,凝着不尽的伤悲……
殷玉瑶死死咬住唇瓣,却没能忍住从喉中发出的细碎呜咽。
“婷儿?”赫连谪云蓦地回头,满眸惊喜却在瞧清身后女子面容的刹那凝住。
“……父皇!”
双膝一软,殷玉瑶却跪了下去,朝着那慈爱的男人膝行过去。
“……孩子。”
伸出颤巍巍的双手,赫连谪云亲自将她扶起,然后轻轻地,揽她入怀。
这个怀抱,是温暖的,是宽厚的,是慈爱的。
“父皇……”失去挚友的痛楚,在这一刻,变得愈发鲜明。
赫连毓婷,那个刚毅如山般的女子,在她心中的份量,实在不比燕煌曦轻啊!
倘若没有她,燕煌曦怎能平定燕煌暄的叛乱,登上皇位?倘若没有她,安清奕怎么会弃暗投明?倘若没有她,她又怎能一次次从绝境中逃出,回到燕煌曦身边?
爱情,固然重要,可是她们之间这段友情,丝毫不逊色于那一段千年绝恋啊!
“孩子……”赫连谪云以一个帝王博大的胸怀,默认了她这个“女儿”。
直到暝色深重,赫连谪云方将她从怀中拉出,看定殷玉瑶的双眼,字字语重心长:“孩子,从此之后,流枫,只怕要靠你多多照应了。”
“父皇?”殷玉瑶惊愕地看着他。
“诚儿自小仁善,却不具帝王雄材,如今有孤在,有一帮文武重臣在,流枫的局面尚可支撑,但是将来——”
“父皇请放心,流枫与大燕互为姻亲,流枫的事,便是大燕之事,流枫的平安,便是大燕的平安!”
“如此,孤就……放心了,想来婷儿英灵在天,也可……放心了……”
看着眼前这瞬间似乎苍老了十年的英武男子,殷玉瑶再次湿了双眼——
自己怎么能,想要退却,想要隐归山林呢?纵使真有那么一天,会失去燕煌曦的爱,自己也该时时关注着大燕,并且毫不犹豫地,担负起流枫的未来——这是她欠赫连毓婷的,也是她对那个男人,最为真诚的爱。
燕煌曦爱大燕。
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
作为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她应该和他一样,也深深地爱着那片广袤的国土,甚至,是整个天下啊……
她和燕煌曦的爱,固然神圣不可侵犯,可是这天下无数人的幸福,不也该有那么些坚定的人,出来召唤,出来守护吗?
男女情爱,是小爱。
对整个世界的爱,才是真真正正的,大爱无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