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云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半个身子探出崖边死死拽住了支撑桥身的锁链,掌心皮肤瞬间被磨破出血,她银牙紧咬,恍若未觉。
白祁月和康宇各自攀在断裂的桥身上,手中兵刃却丝毫未曾停歇,都在试图将对方先行击落崖底。
桥身木料发出咯咯轻响,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且强烈的晃动使得云岚越发攥不住锁链,眼看着就要被拖下去了。
方涧之想要赶来救援,无奈被团团围住暂时无法脱身,百里长歌离得最近,眼疾手快扯住了云岚的一只脚,结果却因一瞬分神,被从旁侧偷袭的锦衣卫成员一刀砍在了手臂上,顿时血如泉涌。
“……百里?”云岚清楚记得,百里长歌患有霰血之症,一旦受伤流血很难愈合,换句话讲,哪怕是一点小伤对他来讲都可能产生危险,“别管我了!你松手!”
“现在放手的话,我还有脸去见唐阁主么?”百里长歌用受伤的右手勉强抵挡身后仍接连袭来的攻击,却仍然微笑着安慰她,“这点困难还不至于难倒我,你快想办法拉九千岁上来。”
可是要把白祁月救上来,谈何容易。
云岚手指更加用力地回拢,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下方,却发现白祁月也在同一时刻望向自己的方向。
彼时他的面庞纵然被雨水淋湿,也依旧俊美无俦风华绝代,仍是司礼监掌座最骄傲的模样,那双狭长凤眸墨光流转,只清晰倒映出她的影像。
她看见他的唇形无声模拟出两个字:放手。
他在那一刻突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康宇一死,便相当于少了一个时时威胁她的祸患,她从此当可安乐无忧自在逍遥,再也不必担心会有突如其来的灾难。
至于他自己,已然怎么都无所谓了,能在最后时刻拖康宇一起死,倒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可云岚怎么可能依言放手?她拼命摇头,复又一言不发地用力,想要设法把断裂的那截桥身扯上来。
有些时候,她与他均执拗得无以复加。
白祁月单手拦住康宇雷霆万钧的一击,脸色略显苍白,他最后向上看了云岚一眼,唇角缓缓现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下一秒,他举起的长剑突然改变方向,毫不犹豫将桥身的连接处砍断,然后他和失去借力点的康宇就那么笔直坠落下去。
连句道别都没有说出口。
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喊,云岚仅仅是盯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锁链怔然数秒,随即毅然转身推开了百里长歌,同样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素色衣摆在风中狂舞,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云岚!”右臂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可百里长歌丝毫无暇顾及,他惊骇莫名地望着在雨水冲刷下朦胧幽暗的崖底,浑身颤抖着讲不出一句话。
他甚至连抓住她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直到此刻才能最深切地体会到,是非对错,恩怨仇恨,都没有那么重要,但凡铭心刻骨爱上一个人,愿意不计代价地与他同路已经成为了本能,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在没有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云岚在盗贼组织也多少有些业余爱好,譬如偶尔看看三流电视剧,或者是翻一翻网络小说,借以调剂身心。
她始终记得那些叫人颇感无言的情节,其中有一条最经典,那就是主角掉落崖顶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这世界的主角,亦或只是被命运遗弃的过客,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在随白祁月跳下悬崖的那一瞬间,的确是怀着必死的念头。
然而上天却跟她开了个极大的玩笑,让她的命数遵守了穿越平行世界的永恒定律。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雨已经停了,自己正躺在湍急的水流之中,四面都是被冲刷得极为光滑的岩石,仰头望去见山峰嶙峋,头顶一线天空遥远得只余下令人绝望的微弱光影。
原来崖底竟是江流,正因如此她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并侥幸地漂到了浅滩不致被淹死。
但是……白祁月呢?
蓦然想起这个事实的云岚登时不安起来,她顾不得浑身散架般的疼痛,摇摇晃晃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可哪里有白祁月的人影?
“清翊,清翊!”
久违的呼唤,依旧能刺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回应她。
云岚跌跌撞撞沿着岸边寻找,环境空旷萧瑟,潮湿阴冷的空气丝丝侵入体内,带来深入心扉的恐惧。
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甚至连虫鸣鸟语也闻不到分毫,除了水流的声响,便静寂得唯剩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
他会不会……已然不在了?
这样的猜想一旦产生则再也难以遏制,云岚紧靠着岩壁浑身颤抖,她双手捂脸俯下身去,只觉双膝发软,连站直的力气都失去了。
如果他不在了,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直到身侧恍有微风拂过。
“云岚?”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呼唤,云岚猛然抬头,见白祁月正站在自己面前,狭长魅惑的眸子中满溢着难以置信的光影,他伸手,指尖抚过她的脸,似在确认并非梦境。
目光交触的刹那,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白祁月的眼神爱怜横溢,他将她搂进怀中轻声低语:“傻丫头。”
“你……你没事么?”她像是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抹去泪水,只紧张地低头开始检查他身上有无伤口,“康宇呢?他也跟来了吗?”
“康宇死了。”白祁月低声回答,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我是中途借助崖壁上的灌木用作缓冲,这才得以活着跃进江流,可他似乎没有这样幸运。”
康宇大约是掉落时撞上了岩壁,鲜血横流躺在乱石滩已经没了呼吸,至此无论是诡谲的计谋还是躁动的野心,都将化为历史的飞烟。
两国之间的恩怨,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以操纵的。
是他将对方掩埋的,对他而言,再强的对手也都将成为回忆,连一声叹息也吝啬。
只是他万没想到,她竟然也跟着跳下了悬崖。
云岚一时尴尬,她抿唇沉默半晌,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我要是知道原因,也就不会跟着你跳下来了,当时想的只是陪你一起死,哪里还有心思琢磨许多。”
白祁月怔然良久,眸色微黯:“抱歉。”
“你是以什么立场在说这两个字的?”她抬头看着他,“为你及时赶来救我而感到抱歉么?若不是你带来了东厂成员,今天这一战还不知会怎么收场。”
“我一直在暗中打探锦衣卫动向,从康宇改变路线开始向西面进发时,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如是道,“唯一的解释,就是康宇获得了关于你的蛛丝马迹。”
“你早就知道我没有死么?”纵然是明知故问,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一句。
白祁月刹那间露出的眼神叫人有些心疼,他搂着她的力道稍稍放缓了些,低下头任由长发遮住视线,仿佛是承认错误的孩子。
“你想要离开皇城,离开我,我懂。”
除了还她自由,他别无选择。
心中酸涩难以抑制,眼眶有些发热,云岚深吸一口气,匆匆别过脸去。她不想数次让他看见自己这没出息的模样,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她也还是倔犟地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
“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非离开你不可。”
“所以我才要对你说抱歉。”
“如果抱歉有用的话,我早就释怀了。”她茫然摇头,“我只是不明白,清翊,你为何非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不可?我明明有把握不让皇帝发现的,可你……你连那一丝希望都不肯给我么?”
心底霎时涌起万仞深波,疼痛难抑,白祁月几不可闻地蹙眉,可解释的言辞却依旧苍白无力。
“我们之间,本就留不得那个孩子,云岚……你若要恨我就恨吧,我无话可说。”
久违的心事被再度勾起,云岚一时没能控制好情绪,直接一拳击在他胸口,带着哭腔怒道:“恨你?也就是说永不再见才是你我最好的结局,那样你又何必跑到岳阳城来救我?江湖人死在江湖天经地义,我本就准备从此都不再与皇城扯上任何关系了,其中也包括你,九千岁!”
那一拳虽然用力,却也绝不致伤了他,谁知白祁月捂着胸口滞闷半晌,蓦然侧身低头呕出了一口血来。
这下是真把她吓着了,她本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只觉他手的温度比刚才还要冷得厉害,不禁心疼万分。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在崖顶与康宇对战,到底还是让他受了内伤,想来他是一直勉力支撑着,不愿令她知晓。
“这又不怪你。”白祁月垂眸喘息片刻,反而微笑着安慰她,“你这样紧张,会让我更加不安的。”
他的身上有血的味道,掩盖了曾经那熟悉的瑞脑香气,却依然是她熟悉的气息。云岚收拢手臂抱紧他,两人相互依偎着,一起沿着山壁缓缓滑落。
“我啊,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男人。”她略显失神地低语着,“如果当初方涧之来落云轩送白册子的时候,我直接随他去大夏殿一了百了,是不是就会省了不少麻烦。”
白祁月轻笑一声:“可我没有后悔过。”
从不后悔,甚至是感恩上苍,能给他与她相遇的机会。
当初在落云轩她笑吟吟叫了一声“千岁爷”,抬眸间眼波流转,眉心朱砂痣色泽嫣然,就此令他沉沦得心甘情愿。
那则意味着永远挥之不去的羁绊。
“清……清翊。”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如是唤他。
白祁月点点头,温柔应着:“我在呢。”
她半倚半靠在他的肩头,微阖双眼,梦呓般开口:“你还记得那时在文殊庙,我曾递给你一枚姻缘符么?”
“记得,我一直好好留着。”
“你可知当时方丈对我说了什么?”
他沉默着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云岚一字一句缓声吟着:“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犹记方丈告知,古来情深缘浅,皆难成正果,日后恐怕相隔天水之遥,可相望却不可相见。
一语成谶。
“所以清翊,不要再留着了,那种东西,或许扔掉更好一些。”
扔掉过往,扔掉思念,直到彻底忘却,狠心斩断彼此仅存的一丝牵连。
大概这就是她与他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