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宁宫住得久了,闲言碎语自然也会听到一些,毕竟连前朝大臣们都对云岚存着诸多不满,更不用说后宫女眷们,有不少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正所谓树大招风,云岚深谙此理,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反正骂她的人多了,装作听不见就好,若是有人丧心病狂敢找上门来,就拔了对方舌头。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躲是没法全躲过去的,譬如某天她在小五陪同下溜达到御花园,路过假山时好巧不巧,突然就听到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抬手,示意小五不要作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凑上前去,借助花丛掩护,对方看不见她,她却可以看见那两个嚼舌根的小宫女。
“听说昨夜陛下去了棠梨宫慧妃娘娘那里,没去长宁宫呢。”
“而且好像还是中途从长宁宫出来的,怎么,莫不是明修仪惹陛下生气了?”
“很有可能啊,明修仪不像咱家主子那般温婉贞静,平日里看去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说不准哪里冲撞了陛下。得,估计这回费尽心思争到的恩宠又没了。”
“要我说,那恩宠本来就不该是她的,身为太妃却靠着狐媚当今圣上被纳入后宫,这简直是作孽!明明清净观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啊!”
“说得也是。”
当两人嘀嘀咕咕从假山后面绕出来时,一抬头就看到了笑吟吟等在那里的云岚,顿时顿住脚步呆在原地,圆睁着眼睛,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云岚歪着脑袋打量她们,故作惊讶道:“这刚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一见我就傻了?”
“参……参见明修仪……”
“免礼吧,瞧把你们吓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洪水猛兽难以靠近呢。”她的语气很和善,但却莫名透出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不过我确实是得解释一句啊,陛下昨晚走出长宁宫是我亲自送出去的,没吵架也没动怒,你们这么胡乱传播谣言,被陛下知道了,影响可不太好。”
两位宫女战战兢兢点头,连声音都在发颤:“明修仪息怒,都是奴婢们的错,奴婢们不该妄自揣度主子的心思……”
云岚微笑:“偶尔揣度一次没关系,说两句闲话也并无不可,但前提是不能让我听见,你说这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事关陛下颜面,不惩罚也说不过去,被别人得知还以为长宁宫好欺负,将来我还怎么在后宫立足?”
“奴婢知错了!求明修仪大人大量,宽恕奴婢这一次吧!”
小五始终站在旁边看好戏,此刻低下头去,认认真真打量这两名宫女半晌,转而伏在云岚耳边轻声道:“主子,这俩丫头奴才见过,是在醉霞阁伺候的。”
醉霞阁,那是被封为婕妤的、肖菁儿的住处。
难怪刚才两个宫女一直在念叨自家主子温婉贞静,原来竟是熟人。
云岚沉默片刻,终是漫不经心地笑了,她突然想起那时在尧王府,肖菁儿有意无意用话撩拨陌天尧来陷害自己的情景,恐怕即使过去这么久,那女人的怨气也还没消散吧。
“我与肖婕妤是旧识,虽不算亲近,也总该给她几分面子。既然是醉霞阁的宫女,就不做重罚了,各自掌嘴二十下算作惩戒吧。”
小五恭敬应着,转身过去沉声问道:“是你们自己来,还是让我代劳?事先说好啊,我下手没轻重的。”
云岚淡定举步离开,衣袂蹁跹,很快就消失在花丛深处,身后隐约传来那两名宫女压抑的哭声,她神情微哂,并无丝毫怜悯之色。
自古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很多事情若没触到自己底线,她惯常会选择睁一眼闭一眼,但这不代表她是谁都能欺负的。
想踩在她的头上,任凭是谁都不可原谅。
云岚倒没想到,自己上午刚惩罚过醉霞阁的宫人,肖菁儿下午就来长宁宫拜访了,这行动效率还真是迅速。
彼时她正在小憩,睡眼惺忪地见梅灵小心翼翼进殿通报。
“主子,肖婕妤来了,您看需不需要再睡会儿,奴婢让她先去偏殿等着?”
“不必,这么做倒好像我端架子似的,反正也醒了,就让她进来吧。”
“直接请进来?”
她懒洋洋笑道:“那可不,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忌讳的。”说着开始起身穿外衣。
不多时,肖菁儿经梅灵引领款款走进内殿,前者依旧是那副如弱柳扶风般的柔曼身姿,样貌较之往昔,于秀丽中更多了几分专属少妇的成熟风韵,顾盼间脉脉含情,我见犹怜。
相比起来,正在打着哈欠系扣子的云岚着实显得有点不拘小节。
“见过明修仪。”
“都是姐妹,不用在意这些礼节。”云岚很自然朝梅灵一抬手,“给肖婕妤看座,尽快把茶送来。”
“奴婢遵命。”
肖菁儿含笑垂眸:“多谢明修仪照拂,菁儿惶恐。”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客气了,在我这用不着太拘束,放轻松些。”她不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云岚也不着急,反正自己清闲得很,有的是时间陪对方磨蹭,“喏,要不要尝尝这奶香鸡蛋糕?御膳房新送来的,甜而不腻,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已经很久不吃甜食了,多谢明修仪好意。”
云岚瞬间在肖菁儿眼底读出了一闪而逝的警惕神色,看来对方是担心自己会在点心里做手脚,她笑了笑,张口把鸡蛋糕咬去了半块,耐心咀嚼下咽,而后笑眯眯道:“那可真遗憾,我就很爱吃这种小甜食。”
肖菁儿的笑容有些尴尬:“明修仪有闲情逸致享受生活,这是好事。”
“听这意思,肖婕妤好像遇上不太顺心的事儿了?”
“算不得不顺心,只是对明修仪有愧罢了。”
终于切入正题,云岚心下了然,却仍装作疑惑神情抬眸望去:“肖婕妤何出此言?”
“因我平时疏于管教,导致醉霞阁的宫人冲撞了明修仪,实在罪无可恕。”肖菁儿眉间轻蹙,那番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不出一丝伪装痕迹,“请明修仪放心,我已经扣了她们三个月的俸禄,罚去后院做粗活了。”
“无妨,反正我也叫她们长了教训,适可而止就好,没必要太过严苛。”
“明修仪宅心仁厚,我是万万不及了。”肖菁儿放柔声音道,“我只是担心会令明修仪心存芥蒂,毕竟我对明修仪一向敬重,不愿为了两个好搬弄是非的下人而伤了感情,这才特意登门致歉。”
云岚笑了笑:“怎么可能呢?肖婕妤向来温良恭谦,我相信你不会教唆下人那种事。”
“有明修仪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肖菁儿嫣然一笑,“明修仪这般宽容大度善解人意,也难怪能牢牢系住陛下的心。”
纵是轻声曼语也遮不住那丝嘲讽之意,云岚心底冷笑,表面上却仍是一派和风霁月。
“肖婕妤哪里的话,陛下喜欢像你这样温婉如水的女子,况且你又跟了他那么久,其实他最舍不下的还是你。”
肖菁儿恭谨垂眸:“我时刻不敢忘记明修仪和九千岁的恩德,叫我得以一朝飞上枝头改变命运,方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说是感恩戴德,事实上却是怨气横生,云岚看得出也听得出,且同样意识到,对方这是在委婉地探询些什么。
“肖婕妤怎么突然想到提起九千岁了?”她笑盈盈回道,“前尘往事不记起也罢,把握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看来明修仪并不是个念旧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
肖菁儿复又抬头,定定地注视着她:“平心而论,彼时我本以为明修仪不会再进后宫,而是会永久留在白府呢。”
“以太妃的身份留在白府么?肖婕妤真会开玩笑。”
“只要九千岁有此念头,应该没有做不成的事吧?”
云岚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肖菁儿在白府的房间中,语调哀婉地恳求着“我愿结草衔环当牛做马,只要能不被赶出府去”,那样的心境,恐怕到如今还存留着吧。
白祁月注定是肖菁儿心上的一道疤,即使后者现在再也不会为了那个男人泪流满面,然而由恨生爱,却无疑是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身处这样的世间,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她并不觉得白祁月当初做错了,可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做得比肖菁儿更好。
姑且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向前走吧,至于走到哪一步会正式反目,且看命运。
“就算是九千岁亦不能事事遂心,何况我并没有长久留在白府的理由,肖婕妤如是发问,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呢?”
肖菁儿抿唇,终是在云岚清锐逼人的目光中低下头去,许久未再开口。
无关善恶,无关对错,或许将来彼此为敌的唯一缘由,便是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已。
有些时候,纵然粉身碎骨,也再不愿收回已经迈出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