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京

熟悉的大帐,熟悉的灯光。云扬站在树后,望着帐幔里,灯影下透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久久,眼睛湿润。

大哥伏案到这般时候还不歇下。想到天明后,入京,该有流水的庆功宴等着大哥应付,云扬心疼地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自己在大哥身侧,这些案头的工作,可以代劳的,想到过往与大哥的形影不离,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

云扬垂下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今天与大哥一面,不知何时能再得相见。从今而后,隐姓埋名,这孤独,将是自己往后最真切的感受吧,应该及早适应。

直觉得今天真是继他五岁那年,先失母后,后被亲父要溺毙的那一日后,最糟糕的一天。生命中,两个最牵挂的人,在一天内失去,更逞论还有他生活了十年的家。

他深吸口气,心里烦乱。抬眼再看那营帐,只觉眼前一花,大哥的身影已经从案前消失了。云扬惊诧了一下,下意识想进帐去探看。往前踏了半步,忽地踏断一颗枯枝,“啪”地一声,让他警醒。以他目前内力尽失的状态,是不可能来去无声,何况,是要在大哥眼皮下走一遭,若想不惊动他,几不可能。

怅然叹了口气,流连不忍上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天边已经泛红霞。

云扬无奈,垂头丧气地转身。

还未及认蹬上马,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哼”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云扬心内剧震。他霍地转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马外侧。正是大哥。

怔了半瞬,“大哥……”云扬颤声。一句大哥叫出口,心中似有潮水涌动,他慌地垂下头,掩饰自己瞬间湿了的眼睛。

“嗯。”隔着马背,大哥声音里也有些情绪。

云扬情不自禁抬目细打量。见大哥只着外袍,青色长衫,在风中越显削瘦。沉稳的面容,是自己熟悉的威严,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眼神里半是责怪半是怜惜。

“大哥……清减了许多。”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云扬只哽咽出这半句。

云逸眉动了一下,眼里也有晶莹跳过。云扬也清减了许多,本来不大的小脸,只余巴掌大,苍白苍白的,几近透明。家信里提在沁县,他单人独剑保家拒敌,几乎送命,又提他在京中被重责,一桩桩一件件,竟连着,不让扬儿喘口气。这小身板,怕也是掏空了吧。

看着小弟在风中略颤的双肩,胸中原本填满的怒气一下滞住,半晌,叹气,“多日未见,扬儿既挂念大哥,为何不入帐内去?”

云扬又痛又愧。帐子里,正透出温暖的灯光,半开的帐门,似乎还透着大哥的气息。从来最怕进的去处,如今,再想进,竟也成了奢念,他垂下头,眼圈全红了。

怎的这么脆弱?云逸看云扬越发抖得厉害的肩,苦笑摇头。每每在自己面前,就越发像个孩子。哪像家信里提到的那个有担当,沉稳有谋的弟弟?心里叹气,伸手想拔开隔在两人中间的座骑,近前安抚一下。

“咦?”轻疑声,打破了短暂的温馨。

云扬略有感应,记起什么似地惊慌抬起头。果见大哥目光正转到自己的座骑,一只手,还在鞍侧摆弄了一下。

糟了,大哥看见了他挂在鞍下的小包裹。云扬顿时慌起来。自己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挂在鞍下。本想着在帐外看一眼就走的,谁曾想,拖拖拉拉,被大哥发现。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大哥已经剥开包裹,看里面的东西。云扬敏锐地感受到大哥略颇的眉和顿在唇边渐冷的笑意。他大气不敢喘,只觉四周冷风嗖嗖刮得紧。

云逸停下手,皱眉。有几件衣物,简单盘缠。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抬目,见云扬煞白煞白着脸,惊惧的神情,一时间就全明白了。本已压下的怒火,腾地涌上来。

“要远行?”几乎是咬着牙问出。

“大……大哥……”云扬语结。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云逸突然撩目看了一眼,立时不敢再动。

“赶情是来辞行的。”云逸怒火烧灼了云扬的眼睛。他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怪不得方才在帐外不敢进去,原来是早有打算。云逸气撞上来,霍地抬手猛拍马臀一掌。那马一痛,急向侧退。

云扬眼前阴影一晃,大哥已经一步踏到面前。两人一站一跪,对视。云扬心虚地错过目光,想垂下头去。云逸怒气早溢满,扬手一巴掌挟风而下,结结实实地掴在云扬颊上。云扬被大力一带,整个人扑到地上。

连马都吃痛不过,何况是云扬现在的状况。云扬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半边脸火烧一般,嘴边咸腥。他强自撑起来跪好,又痛又悔又怕,全身微颤。看如今情形,自己那些出格的事,大哥怕是已经全都知道了,听话音,大哥是想岔了,只当自己是怕责罚,要逃家呢。

“知道怕了哈?躲到哪去?一辈子不见大哥了?”云逸气极,万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悉心教导的弟弟,行事妄为在先,不敢直面担当在后,这还是他的扬儿吗?他怒目打量云扬,痛心不已。

云扬心里苦涩,却是一句也不能辩。

云逸久征沙场的人,断容不得如此温吞。心念一动,怒火焚心,抬手又是一巴掌。

云扬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仍是重扑回地上,

他哆嗦着试图撑起来,却只努力了一半,就被云逸气极地一脚踹回原样。

“还起来做什么,你既能做出这许多事,就不怕面对大哥。”

“大哥……”云扬狼狈地肩肘撞在地上,颤声。

自己从小乖巧,文武艺无不尽力学习,不大犯错。在军营,纵使受责,也是为着军中的事。有时大哥也总责自己阵前冒进,不知惜命,尽管每次都责得狠,也从未折辱过他。如今自己挣了两三回,都被大哥一脚踹回原地,又不敢挣,又无力再起,云扬又羞又痛,又愧又悔,一颗心拧碎。

纵使委屈,半伏在地上,也顾不得难堪,扭头弱声,“大哥,扬儿知错……”

一句知错,激得云逸火起。回回都说知错,可回回犯错时,都不见他三思而行。这样一意妄行的性子,许是自己教导云扬时,最大的败笔。恨得咬牙,手抬老高,却瞥见云扬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云扬不是瓷捏的,在军中随他摸爬滚打,皮实得很。如今这么不禁打。想到家信上提到的事,他意识到,可能是身上伤未愈,再气,也断不能再下手了。气极地又踹了几脚,却也不忍再见弟弟羞愧难当涨红的小脸。

云逸握紧拳,负回手,深吸气。

“来人。”沉声。

云扬吓了一跳,转头才发觉,身后已经站了四个兵卒,他都不认识,看服色,该是元帅亲卫。

“缚了,遣送回府去,等我回府发落。”云逸甩袖,转头迈大步离去。

“是。”亲卫早有准备,已经抖开牛筋绞的绳,上来反剪云扬手臂。

云扬心里猛沉,他眼睁睁看着亲卫把绳子缚上他身,狠劲抽紧后,末了又在腰上绕了两绕。云扬觉得手臂针扎般痛,却抵不过心里惶乱。

一个亲卫自树后把早备下的马车赶过来,把云扬的马系在车后,硬拉起他,往马车里推。云扬心急如焚,急回头找人,大哥早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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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

大太阳下,立在院中的蓝墨亭吃惊地看着几个全甲铁卫从一辆车里拉出一个人。竹青色长衫,墨色腰封,同色的发带,被微风微微掠起。这不是昨夜在自己默许下,牵马偷出家门的云扬,还会是谁。

蓝墨亭忙迎上去。一个亲卫按住云扬肩,左腿绊了一下,云扬刚下马车,重心不稳,即单膝跄在地上。那亲卫趁云扬弯下腰时,很麻利地把左手插进云扬臂弯,反着他关节一架。云扬痛得冷汗淋淋。这正是铁卫押俘惯用手法,是叫俘虏服帖些。亲卫习惯成自然,顺手就用了。云扬硬咬住牙,没吭气,蓝墨亭脸早黑下来,上前拔开那人。

余下三人没料到会有人敢伸手管元帅的事,都呛啷拔出刀,在云扬身周围个小圈,戒备地喝问,“何人大胆,敢劫元帅的人犯。”

蓝墨亭恨极咬牙,在心里骂了云逸数声,还劫人?还人犯?赶情把家也当战场了?他伸手挡开鼻尖前的刀刃,气道,“大胆,不认得我?”

几个大兵面面相觑。

蓝墨亭哼了一声,“我是你家元帅的父亲。”

几人愣。看此人年纪,与元帅相当,怎的就是元帅父亲?

“休匡人。”一人厉喝。

蓝墨亭怒极,踏前一步,欲动手,云扬早预知他要做什么,赶紧在亲卫身后探出头,煞白着小脸,一头的汗像水淋过似的,“蓝叔叔……我没事。”一边拿眼睛示意。

见云扬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蓝墨亭火窜。这小子真真是没救了,走都走了,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自己倒也支持。可是还不到一天,就能被人家捉回来。仿佛一遇云逸,他就变了个人,小绵羊一样听话,这还在家呢,就叫几个小兵欺负成这样,也不还手。浑身哪一处像他蓝墨亭的徒弟?

本想直接把那几个撂倒,见云扬哀求的眼神着实可怜,他生生咽下这口气。冷声,“几位,这人好歹是元帅亲弟,留几分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几个亲卫本是粗人,战阵上死人堆里滚了几回都不怕,却被蓝墨亭冷冷眼神慑了半瞬。互相瞅了瞅,到底松开反架着云扬的手。疼痛略减,云扬轻轻倒吸了口冷气。

“去祠堂。”一个亲卫粗声说,“元帅吩咐的。”那几个人闻言,似也记起了元帅吩咐,同时忽略了气鼓鼓的蓝墨亭,开始拧着脖子院子里四下张望,“祠堂在哪呢?”

面对这几个死心眼儿,蓝墨亭哭笑不得,不知云逸从哪精选出来的几个榆木疙瘩,执行他的命令,可不打折扣。估计他是防着家中护犊最甚的自己。这一手,果真是绝。

蓝墨亭见云扬可怜巴巴地直冲他摇头,无奈,只得把伸出一半的掌收回来,扬下巴,冲一个方向指了指。

几个人同时看见那方向,一处飞檐庄重的小院落。找着祠堂了。他们拉着云扬,径过去。

云扬匆促间,回头冲蓝墨亭做了个口型。

颇有默契的蓝墨亭,愣在原地。明明云扬说的是“迷药”两字。是要他想办法迷倒这几个看守,放他再逃家?可这小子要想挣开绳自己跑,也是易如反掌的。就是现在云扬认真要打出去,这几个小兵,也是好似不存在的。

左右都是逃家,干什么弄得这么费力?他实在不愿意拿壶酒与那几个死心眼的大兵去虚与委蛇,于是,蓝墨亭决定,自己不管,定要逼得云扬自己主动逃。想到主动两字,他甚至想到云逸回来后,得知云扬造反了后的表情。这小子管云扬像管儿子,自己早看不顺眼。这回,也好让他尝尝被小绵羊反抗的滋味。

蓝墨亭计议定,丢下云扬,转身施施然出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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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殿。

今日上大朝。

当着圣上和文武百官,亲贵王爷们,云逸殿前述战情,奉上战俘名册,废皇叔刘执名号赫然在首位。圣上并着群臣都十分欢喜。刘执反叛被灭,边境战火又停,大齐本是两线作战,内乱不平,如果一下子扭转了不利局面,对国家,对新组的朝廷都意识深远。

圣上亲口下谕,封云逸镇北侯,官拜镇北将军。赐一等爵。云鹤鸣赏封沁安侯,妻子封诰命,幼子赏世袭,连早逝的郡主,也追了封号。家中其余人皆有金帛赏下。赐宅弟,圣上亲书眉匾。并谕明日起,在崇政殿前大排庆功宴,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要出席。又嘱礼监司,军管司协同,根据云逸递上的战功册,厚赏北军官兵。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云家两代,文武皆有能人辈出。此一役,一举成为朝中最令人瞩目的新贵。

大朝上,圣上体恤功臣,许庆功宴后,云逸及军中众将假半旬,回家与家人共叙天伦。云逸殿上代全军叩谢。圣上从龙椅上站起,亲下高阶,扶将军起身。群臣震动。云逸惶恐谢恩,新皇和颜悦色地托起他手臂,不叫他再跪,“卿居大功。这些许封赏,实不足彰表将军与国与民的功勋,将军就让朕代大齐百姓,表表谢意吧。”

云逸微抬目,看见新皇亮晶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眼睛。两人隔得甚近,几乎是面对面。云逸发觉,方才殿上那含着天子威严的面容,早寻不见。喜悦,伴着轻快的笑意,明亮地印在圣上脸上。

“庆功宴后,朕要亲自封赏云氏三族。”她一字一顿。

众臣又是一阵震动。圣上亲自召见,足见对云家的宠爱。云逸眉动了动,心中有某种念头升腾,又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某些忧虑好像是空穴来风。

他垂首退后半步,云鹤鸣出班上前,父子再次拜倒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