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夜。京城三十里外,云帅行营。

医帐外,有皇城铁卫和禁卫军团团守护。云逸的铁卫远远守在外围。整营军医皆守在帐外待命,帐内,灯火通明。

刘诩坐在尚天雨病榻边,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伤痕累累的身子,皱眉颇紧。

尚天雨伤虽重,但回程时,也算将养了些日子,痛感算是缓和了不少,只是仍不得起身。这会儿,他垂着眼帘,紧咬着唇,不敢看圣上不悦的眼睛。

沉着脸看军医喂他喝了几碗药,苦味让一张小脸皱成了团,在她的注视下,到底也没敢少喝半口。刘诩终于硬不下心,叹出口气。

“今日朕留此犒劳三军,明日,便随我回宫吧,这里到底条件不好。”刘诩伸手替他掖掖被角,叹气。

当着人,尚天雨垂下有些湿的眼睛,千万句话,艰难咽了回去,“是。”

刘诩看他情绪低沉,探手抚抚他光洁的额头,因为喝了药,有一层薄汗铺在额上,灯下,这张生动的小脸晶莹可人,“不如当初就派别人去……”刘诩痛惜。

一席话,简单却暖人,透着真切的挂念,尚天雨心里五味杂陈,别过头,胸脯起伏不定。

“乏了,就先歇吧,明天还有三十里路呢。”刘诩探头看这与以往不同的,异常脆弱的小家伙,轻轻调笑,“往日,这点路可不在尚小侠眼里,不过如今可是寸步难行呢,还须养足精力才好……”

尚天雨脸侧向里面,用力点点头。刘诩对他的别扭轻笑几声,起身要走。

“主上。”尚天雨在她堪走到帐门口时,突然回头。

众军医和侍从,都已经跪伏恭送。刘诩停在门边,回头,“怎么?”

尚天雨半撑起身子,心里沉沉,浑身的伤口绞着劲地疼,却抵不过心中磨厉,他颤声,“主上……”

“歇吧,有话改天说。”刘诩安慰地笑笑,径出门。

尚天雨呆呆看那垂下的帐帘在风中轻轻掀了几下,她却没再出现在门边。半晌,他颓然跌在床里,紧握的拳心里,汗浸。

那日攻城,伤重弥落之际,一众铁卫营兄弟,拼死护他全身而退。

无意中,听他们轻声议论,说自己同他们的云扬管代一样,打起仗不要命……

尚天雨咬唇,不愿再回想当天无意中听到的话语。他若是永远不知道云扬其人多好,永远不知道他同云逸的关系,该有多好。云逸着意把他弟弟藏起来,不让人寻见,必有他苦衷。其实,这也本是云家家事,别人无可厚非。可偏这云姓小将,蒙圣上一再垂询,一副不寻到手不罢休的架势。一个藏一个找,让这小小事件,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重。

他紧闭上眼睛,云逸于阵中蛟龙出水般的神勇,看护自己时,洒脱又自信的爽朗笑意,在脑中交错映现。自己平生,除主上和师傅,未敬服过任何人,唯有云逸云元帅。

一边是主上的信任,一边是云帅的大恩,尚天雨矛盾万分。云扬,云逸,这本是一条绳上的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些日子,心里天人交战,终拿不定主意。若是方才,刘诩再停片刻,恐怕这些话,他也就绷不住,全说了吧。

只差半刻时间。

尚天雨浑身脱力,郁郁陷在病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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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于月色中,披长裘立在高坡。远眺天际,又将目光调回身周那些兵帐。这就是云帅的铁卫营。自己日间以犒军为名,不顾群臣劝阻,执意留在此地,实是为了心中那难以排遣的思念。如今,站在营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云姓小将曾在营中的气息,亲切,留恋,又甜蜜的感觉,让刘诩怅然。

有内侍走来。刘诩轻摆手,“都撤吧。”此处是元帅内营,安全无虞。那队人领命悄然停下,退了回去。刘诩于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扰,只想静一静。

夜风微紧,周遭静寂。正像那日大漠天气。刘诩微紧紧袍子,一柄古朴短刀握在手中。刀锋尖锐,犹有血沁,仔细摩娑,仿佛还余着那少年将军映日笑脸漾起的温度。刘诩弯起唇角,目光远眺,仿佛看见那一人一骑,于大漠深处驰出。

皎皎月光下,衣袂飘舞,长剑穗扬,马跑得飞快,马尾扬起骄健的弧度,快近前了,那少年见得有人,急勒座骑,骏马高扬起两只前蹄,直立于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骏……

此情此景,仿佛画中,又如日日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刘诩滞了好一会儿,突然醒悟般地急睁大眼睛。飞驰近眼前的人,如此真实而清晰,她不可置信又极度惊喜。

随风曳起的刘诩的衣摆,将她整个人仿佛带着飞离,于高岗月色下,纤弱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比的坚韧。驰近的少年,看见于月色中独立的她,也惊诧地睁大眼睛,先是愕然,继而惊喜。

四目相对,半晌无声。

他于马上探出右手。那石化般的女子,仿佛有了感应,交付出自己的左手。两只手轻轻触碰,都是一震。

展颜,最坦荡的开心,跃然于彼此的脸上,一如当日在大漠中,映着日光的笑意。他探身,伸臂弯住女子腰。轻轻一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飘起来。刘诩只觉身子一轻,就已经跃坐在他身后马背,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双人一匹马,踏着如水月色,缓辔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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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在帐中处理军务,更漏声由远及近,又渐远去。他放下手中繁务,起身踱到帐门口。外面月已偏,天快亮了。

这一夜,圣驾留在营中,总算是平安无事。明日,送圣驾回京,他也可入京了。想到即将见到家人,想到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儿子,云逸心中又酸又甜。回到家,还可见到弟弟与弟媳吧,云逸笑笑,郡主与他家倒是门户相当,总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姻缘。

正想心事,晨雾中,亲卫带一老人急过来。

“二爷。”云伯乍一见云逸,激动不已,声音也打着颤。

“元帅,您家派人来了……”亲卫跪禀。

云逸见到云伯也倍感亲切,他挥退亲卫,亲扶起云伯。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老泪迷蒙。

“明日就回去了,还跑一趟做什么?”云逸拉他进帐,看老人一身都被晨雾打湿,有些心疼。

云伯喜不自胜地上下左右打量自家二爷,见没伤着,也没累瘦,老心甚喜。他一边坐下喝口茶顺顺气息,一边掏出家信,递给云逸,“二爷,老爷说,请您看了信后,千万要沉下气,别发怒,回家去了,一家人要欢欢喜喜地才好。过后,再好好教导三爷,别又打又罚地,看吓着小少爷。”

云逸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接过厚厚信封。

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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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浅浅溪边。两个身影并肩席地。面朝着月亮斜下去的方向,静静靠坐了一夜。余辉映照下,两人脸上如水般恬静。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有了默契,两人谁也不愿打破这甜美的气氛。

风正冷,云扬解下外麾,轻轻披在刘诩肩上。刘诩侧头,看着云扬内里剑袖封腰的武将常装。

“将军……”刘诩轻启唇。

云扬也转过头,四目相对。

“我只知将军姓云……”刘诩脸色微红,却仍不愿调开被深深吸引的眼神。

这少年将军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我单名一个扬字。”

刘诩轻吐口气,云扬,她在心中仔仔细细地默念数遍。抬目对上云扬含笑的眼神,她也轻笑出声。

读懂了云扬目光中跳动的欢跃,刘诩扬扬手中短刃,俏皮地笑笑,“筹赠将军的短剑上,有我的名字。”

云扬想到那柄未及细看的短剑,骤地想到大哥,想到自己的身份。满腔爱火仿佛被冷水激灭,他终于从梦境返回现实中。

看着刘诩热切地注视自己,云扬心中怎能不明白。他咬了咬牙,故意轻描淡写,“喔,放在家里,未及细看呢。”

都几个月了,也未看吗?刘诩心头有些怔忡。

眼中的失望,一丝不落地看在云扬眼里。他心内痛惜,却什么也不能挽回。转目望着天边渐白,他握紧拳,掌心俱冷。

就当是一场梦吧,醒来后,两人注定是有缘无份。不如,及早放手。

云扬心头牵动,五脏俱疼。他强吸了口气,痛感未减半分,眼中却有苦涩的雾气蒙上来。

再美的梦境,天明后就会破碎,而眼前此情此景,竟如梦中。刘诩呆呆地看着云扬,皎皎月光下,笑意澹澹的方才,已经隐进渐白的天际射下来的蒙昧不明的光影中。淡淡的疏离,夹着焦灼,让这少年,一瞬间离自己仿佛很远般。

“小姐,我有急务,先行一步。”急急起身,云扬牵过马缰。

“将军……”刘诩急切随着起身。

怎能听不出声音中含着的企盼和不安,云扬却不敢再停,他翻身上马,探身将刘诩腰环紧,拉至身后,“我……送小姐回程。”

刘诩心随他低下去的声音,往下沉。

仍如来时一般,两人一骑,绝尘回内营。

垂着目光,放下身后一直沉默的人,云扬强忍不住,终抬眼,深深看刘诩半晌。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多少次,自己一遍遍回想风中悍匪刀下的那位坚韧女子,想到那坚毅又清晰的眸子,如今,却是不可得的宿命。他深咬住唇,半晌,决然翻身上马,狠夹马腹,绝尘而去。

刘诩立在风中,目送云扬背影,往云帅主帐方向消失。手抚仍余云扬体温的长麾,一颗心空。

暗卫在侧的皇城铁卫闪出几人,远远站着,等她吩咐。

“他是如何进内营来的?”刘诩沉声。

一暗卫近前低声,“昨夜驰马入营,一路上,皆有云帅铁卫与他亲厚招呼,不曾有人拦,还指与他元帅营帐方向……”

刘诩皱眉沉吟。昨夜守卫如此森严,这少年怎能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云扬,云扬……云逸,云逸……反复默念两个名字,她骤地醒悟,逸与扬,皆洒脱飞扬的字,如一脉相承,想想云鹤鸣自己名中的鹤字,就不难推断他为子取名的寓意。云逸,云扬……刘诩苦笑不已。这云姓小将,不就是云逸幼弟?他深夜驰马而来,其实是为了见兄长。原本也是铁卫,却因推恩令,及早返乡的云姓小将,一早就在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却屡次差人,苦苦寻觅。

刘诩抚额失笑。难道真是关心则乱?如此简单的答案,却绕了多少道弯,才让她得到。

良久,笑容渐止,围绕云逸和云扬的种种疑惑,又涌上心绪,刘诩越想脸色越沉,眉又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