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天似乎总也开不了晴,空气里也带了股泥土的潮意芬芳。春的味道有了,冬的温度还在。
午时,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屋子里依然点着暖炉。
书玉伸了个懒腰,把手中的针线并图样丢回床边的桌子,自个儿慢吞吞地缩回了榻上。
“万里成寸好难绣。”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毯子里钻。屋里的温度太舒服,她忍不住又犯了困。
辜尨往里挪了挪,掀开毯子盖住她的膝盖:“别绣了。我也就指着你帮我缝个把扣子,用不上万里成寸。”
“不行。”她眼角噙了泪花,在他胸膛前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靠上去,“我都练了这么久,你不要害我功亏一篑。”愁死了,奶奶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卷地图绣进一方小小的绢帕?
他笑了:“你绣那半面地图做什么?等着礼宫秀明差人来偷?”
她哑了呀嗓子:“我这不是好奇嘛……”绣出来瞅瞅,再和奶奶绣的地宫走势比对比对,看看这半面地图到底和地宫有什么关系。
她一边犯愁,一边转了转身子,冷不丁便瞥见他的袖口。
蓦地就想起在小鸳鸯天时礼宫秀明的一句话。
礼宫秀明对辜尨说,放了五个招式都没能让你使出你袖子里头那把刀。
袖子里……还能有刀?
她眨了眨眼睛。只听说过袖中剑,难道还有袖里刀?剑有软剑,可以缠在手腕上,刀俱是硬刀,怎么藏在袖子里?
这个念头一起,她当即去扯他的袖子。
他居家打扮很随意,睡袍宽松,连袍襟也懒得系,被她这么一拽之下愣是被扯掉了半边袖子。
“干什么?”他手里还握着本书,一边的肩膀已经走了光。
她低下头,整个脑袋都要埋进他的袖子里:“找刀啊……”
他只觉得手腕处喷了她的鼻息,温温热热,痒得挠人:“什么刀?”语气却依旧压得平稳。
“礼宫秀明说,你的袖子里有刀。”她里里外外查看了他左边的袖子,又要去扯右边。
还没来得及扯袖子,就见眼前的睡袍哗啦一声自动掉了。她愣了愣,险些撞上他不着片缕的胸膛。
他脱了睡袍,攥在手里,往她面前一晃:“这样找,方便。”
她忙不迭接住睡袍,一时脑袋有些懵,不过依然抓起右边的袖子看了看。
还是没有。
“找到没有?”他的声音从她颈后传来。
她觉得脖子微痒,耳根有些烫:“没有。”她只隐约听说他耍刀耍得很厉害,不过至今她只见他耍了两次。一次在夜猫布下的子虚幻境里,一次在礼宫秀明的阵里。
这两次他的刀都快得很,她还没反应过来,刀影就找不见了。
他趁她凝眸思考的空隙,伸臂把她困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头:“再找找?”
她很听话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忽然,她听到耳边的声音带了点委屈的味道:“找好了把衣服还给我,冷。”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了找那袖中刀,他的衣服都给剥了。虽然屋内燃了暖炉,但这样的阴冷天气,一个不小心他受凉了怎么办。
于是,她赶紧张开睡袍要给他披上。哪知道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弄得她也动弹不得。
“松松手。”她侧过头蹭他鬓角,“不松手怎么给你穿?”
他好似没听到,闭了眼,懒洋洋地赖在她肩头,手却不规矩,不轻不重地在她小腹处摩挲。
她动了动,立马被他压制住:“别动,给我取个暖。”一边说,一边偏过头啃她的侧颈。
脖颈处麻麻痒痒,她偏头就躲:“你不穿好衣服,不让碰。”话音刚落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轻笑。
“不用穿了,反正还得再脱。”他说得一本正经,一个反身把她带倒。
她双手撑住他的胸膛,阻了他要俯下身的势头。
他挑了挑眉。
她不甘示弱:“你先告诉我,你袖子里有没有刀。”
他答:“有。”
她惊讶:“为什么我找不到?”里里外外都没有,况且他的衣服都是她置办的,袖里有什么乾坤,她会不知道?
他忍不住笑了:“哪有和枕边人同榻的时候随身带刀?傻。”说罢就去扯她的腰带。
她怒:“说谁傻呢?!”
“我。”他答得干脆利落。
她仍不罢休:“我要看你的刀。”
他无奈:“有什么好看的。”见了血的刀,戾气重,他不想把这样不祥的东西拿给她看。
“不给看不让碰。”她哼哼。
他眉心拧成了疙瘩,好半天才道:“以后看。”
“不行,现在看。”她眨了眨眼。
他倏而起了身,跳下床往柜子的方向走去,看样子要把她想看的东西取出来。
她也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披上外套奔出门去,反身唰地把门从外头闩上了。
伸手拨了拨门闩,她得意洋洋地冲屋里喊:“好好呆着,等我傍晚回来给你做饭。”说罢往外走了几步。
她忽而又走回来,隔着门板道:“看你敢不敢说我傻!”
突然,她眼前几寸的门板“咚”地一声响,吓了她一跳。
“开门。”门后,他的声音满是无奈。
“不开!”她转身撒丫子就跑。
跑到门边,书玉才停下脚步。
“太太,要出门吶?”正扫着落叶的老仆冲着她笑。
她笑盈盈地点了点头:“杨伯,辜尨在后院午睡呢,别叫其他人去吵了他。”
“诶诶诶。”老仆连连点头。
书玉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时,连绵了一上午的雨,停了。
她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巷往里走,最后停在了小巷尽头的一幢小楼前。
小楼门匾处刻着几个浮雕大字:咸丰书局。
书玉脚步不停,提裾迈进了小楼。
小楼一层大堂依旧是挤挤挨挨的模样。成千上万的书籍绘本中,龙牙勾着背在打字机上敲敲打打。
书玉环顾了四周,小芸不在。
“找书请便,线装本东边书架,绘本东南,孤本杂记往北走,如果找不到想要的书可以留下书名投入信箱,信箱进门左手边。”
龙牙头也不抬,噼噼啪啪地打字,嘴角还叼着根快要燃到尽头的烟。
书玉咳了咳。
龙牙抬起头来,一瞥便看到了立在大堂中央的书玉。
书玉开口道:“我来找……”
龙牙摆摆手:“找贺二是吧,他失恋了最近消极怠工不在。”
书玉惊了惊:“贺子池什么时候恋爱了?!”
龙牙白她一眼:“我咋知道。”
书玉:“……”
好半天,她才想起正事:“我不是来找贺子池的……”
龙牙瞪眼:“找组长?”继而整个人兴奋起来,“组长在的,我帮你叫他……”
“不不不!”书玉赶紧叫停,“我也不找他。”
龙牙张大了嘴:“难不成找我?”
书玉清了清嗓子:“我来……下单。”
龙牙一愣。
“我想让咸丰书局帮我查一件旧事。”书玉说,“酬金不是问题。”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指定查这件事情的人。所以,我可以直接上楼和他谈么?”
咸丰书局有个规矩,客人可以指定某一位组员来接单。
但指名完成订单的酬金要看那位被指定组员的心情,往往这样的酬金都是天价。
“你要找谁?”龙牙问。
书玉正抬步走上楼梯,听罢侧身答道:“我想请肖帮我查这件事。”
龙牙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找他?!”
书玉笑了笑,拾阶而上。身后,龙牙甩过来一个牌子:“肖现在的屋子。”
她反手接住:“谢了。”
咸丰书局从外表上看只是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楼,但内里另有乾坤,同样一条楼梯,通往的是不一样的地方。
若说它是一个八卦阵,却也不贴切。
它更像一个迷宫,一个不定期变换走道的柱形迷宫,一不小心走岔了,就出不来了。
因此,除了内部组员,没有人敢私自闯入咸丰书局的核心。
书玉仔细地看了看龙牙给她的木牌,估摸了方位,一步步往上走,最后停在了一扇木门前。
“进来。”
门内传出一道嗓音。
书玉推门而入。
门内,铺着厚毛绒地毯的地板上盘腿坐着个瘦削的男人。
那男人个头很小,身高比书玉还要矮上几分。
“什么事?”他拨了拨长得遮住了眼睛的卷曲刘海。
书玉也坐在地毯上:“好久不见,肖。”
“说正题。”肖皱了皱眉头。
书玉笑了:“帮我查件事。”说罢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
肖结果来看了看,挑了挑眉:“你要我帮你查你先生?”
“我想知道当年在伦敦发生了什么。”书玉说,“顺便帮我查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只知道,旁人管他叫……mr.x。”
“好,我知道了。”肖垂下了眼睑,“没事就走吧。”
书玉不动。
“还有事?”肖有些不耐烦。
书玉舔了舔嘴唇:“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酬金便宜一点吧。”
肖掀了掀眼皮:“听说你先生很有钱。”
“是我来委托你,跟我先生没关系。”书玉辩白。潜台词是,酬金得从她的小金库里出。
肖嗤地笑了一声:“现在没事了?走的时候记得关门。不送。”
书玉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揉了揉肖满头杂草般的乱发:“记得便宜一点啊。”
“走走走。”肖嫌弃地挥挥手。
书玉回到书局大堂时,龙牙不打字了。他巴着椅背,看着书玉的眼里五味杂全。
“怎么?”书玉不解。
龙牙缓缓道:“就在刚刚,肖从楼上传了一份单子下来。”
“所以?”书玉挑眉。
龙牙答:“他接了你的单子。”
“价格?”书玉问。
龙牙扬了扬手里的单子,价格那一栏里,画了个圆坨坨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
“价格,一盘苏茶虾。”龙牙咬牙切齿,“咸丰书局里最老牌调查能力最强脾气最古怪的组员居然只要你付一盘虾的酬金?!”
书玉瞬间弯了眉眼:“你要是嘴馋了,欢迎来我家作客。”
龙牙登时涨红了脸,大力摆手:“快走快走,我忙着呢。”当即转过身把键盘敲得啪啪响。
书玉心情大好地走出了咸丰书局。
龙牙竖着耳朵,听到书玉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停下敲键盘的双手。
他气馁地瞪着刚刚打出来的一行乱码,恨得牙痒痒。
身后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龙牙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看到从门口进来的人后不禁一愣。
进来的,不是谭书玉。
来人穿了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头上扣着一顶老牌的英式礼帽,一手拄着个长筒雨伞,笃笃笃地敲着地板走了进来。
那人走到大堂中央后,龙牙才看清他的容貌。
但事实上,龙牙什么也没看到。
那人带着副黑色的圆眼镜,口鼻都掩在了大大的口罩后。
所有的五官,都不可见。
龙牙看着眼前的怪人,心里莫名有些发怵。
“找书请自便,线装本东边书架,绘本……”龙牙例行公事般开口。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那人把脑袋转到龙牙所在的方向,黑色的镜片正对着龙牙:“听说这里是全中国消息最集聚的地方。”
龙牙愣了愣。
“我来下个单子。”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大衣口袋里掏了掏,“这是预付金。”
五条金子,像丢杂物一样随意地被丢在了一摞旧书上。
龙牙挑眉:“你要下什么样的单子?”
“我要你们帮我找一个人。”那人道。
龙牙迅速填了单子的抬头:“具体描述?”
那人答:“随便什么人都好,只要是这块大陆上,刀术最好的人。”
龙牙的笔尖行云流水地划过订单:“需要特别指定什么人接单么?”
那人摇摇头:“无所谓,只要能帮我找出这么个人来就好。”
顿了顿,那人又道:“如果没法确定谁的刀术最好,那么帮我找一下这个人。”说罢递上了一张照片。
龙牙凑过来看了眼,猛地笔尖一滞。
泛黄的照片上有一个男人,黑色西装,白色衬衫,身材颀长,五官清隽。
竟是辜尨。
龙牙盯着照片上明显年轻不少的辜尨,脑中一轰,面上却波澜不惊:“请问,先生你的名字?”
那人沉默了半晌,拿过龙牙手中的钢笔,在委托人姓名那一栏落了笔。
龙牙的神色更复杂了。
落款处没有名也没有姓,甚至连个汉字都没有。
那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符号,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