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夜色深了,没有什么光亮,半轮孤月挂在天边,天地间像是泼了墨,星光黯淡,风声飒飒,翘瓦沿上落了鸟,扑簌扑簌的抖动着翅膀离开了,很孤寂,留下两个小爪印,宫殿在石灯昏黄光亮的映衬下遥远的曳曳巍巍。

嬴师隰走了很远,他在秦宫最荒凉的角落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间屋子,闲置了许多年,窗子上生了厚厚的蛛网,在冷风里摇曳,危如累卵。

空中又飘起了雪,一片片落在他的胡须上,他不觉得冷,身上黑亮的貉子大麾将他严密盖住,他像是一只锐利凶悍的雄鹰,随时准备着搏击黑穹,他挥手秉退了通伯。

嬴师隰已经年逾半百,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属于风烛残年,但他的脊背还是笔直,眼睛也还如狼一般精锐,越老就越是精神抖擞。可他也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等不下去了,急切的想要对魏用兵,他不想到了地下无颜嬴氏先人。

秦国原本是蕞尔小国,先祖筚路蓝缕,宵衣旰食,拓土强国,几代的苦心经营,如今却尽数丧于魏人,耻辱之极。

他清楚的知道,世道变了,再也不是曾经诸侯臣服,天子荣尊的时候。大夫觊觎诸侯,诸侯问鼎天下,王侯将相,最终还不成了过眼云烟,霸极一时的晋国,还不是被三家分食。

六国卑秦,连会盟都视秦国为无物,然吞并之心日渐斗生。嬴师隰想赌这一把,趁魏韩攻周之即,东出伐魏,胜则震三晋。

输。

嬴师隰笑了,输,也就输了,秦魏之战,秦国何时嬴过,他其次担忧的便是这国储之位,嬴虔是长子,却非嫡长子,嫡庶之分是为国之大统,不是嬴师隰偏爱谁,谁便可以荣获太子之位的。

不分嫡庶。

这被东方列国视为大忌,废嫡立庶引来的动乱不少,嬴师隰年少时就吃过这种苦头,嬴渠是嫡长子,却奈何年纪太轻,虽是看重,又恐难当一面,还有那暗中滋事的芈氏。嬴师隰不是不知,只是还没到那日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了芈氏倒是个法子,却会引得嬴虔异心,毕竟母子连心,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这么选择。

秦公在冷风中伫立了良久,他想了许多,最终依旧是没有好法子,踽踽的离开。

天边透起了光亮,屋子里很凉,魏姝每呼一口气,便冒出白花花的雾来,凝在脸上微发潮,嬴渠到底也没有陪她睡,他是有分寸的人,将她哄睡着了,便去了侧室休息,魏姝年纪小,她可以不在意女子的礼节,但他必须要明进退,有些雷池是绝对不可逾越的。

魏姝醒的很晚,她睁开眼,不见嬴渠,想着他是去了泮宫,不如她清闲。

她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半起来,恰好婢女轻步进来送热水盥洗,她还是第一次在秦宫里见到婢女,那婢女还有些漂亮,眼睑连着脸颊的肌肤抹的红色胭脂,发髻分成两半,垂在耳边,上面叩着圆环似的骨钗连着小铜络,眉毛也描的细细的,嘴唇中间点了红色的口脂,特意绘成花瓣的形状,一双柔夷白又细。她着一身暗红色的曲踞长裙,踏着小步子进来。

魏姝接过她手里的红色萸纹小漆木匣子,挖了点膏沐抹在脸颊上,随口问:“嬴渠是去了泮宫吗?”

婢女柔声说:“公子已经出兵,离开秦国了。”

离开秦国了,魏姝掬着清水的手一僵,清水沿着指缝露了干净,她傻愣了半刻,这才回过神来,问:“是出兵魏韩?”

婢女说:“奴婢不知,但听闻是往洛阴去”

魏姝没有擦干水珠,湿漉漉的跑到了那面大厚羊皮地图前,她看见了洛阴两个字,是在魏韩处,差不了。

她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失落了,像是霜打的花苞,蔫了一样。

“姑娘,姑娘”

婢女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魏姝接过婢女手里的白巾,由着婢女用象牙篦栉给自己从上至下的梳发,黑色的长发倾泻般披在肩上,如墨如锦。魏姝有气无力的问:“出兵祭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她这一觉睡的,都没送嬴渠离开。

婢女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柔声微笑说:“一个时辰前,公子特意交代,不要叫醒姑娘。”

魏姝摆弄着盛着香膏的小木奁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燕宛,公子特意吩咐奴婢照顾姑娘。”燕宛说着,照顾是假,实则是为了防芈氏,嬴渠自小在宫中长大,勾心斗角的事也有所耳闻,他心思很敏锐,一叶知秋,能想到的几乎都替魏姝做了。

燕宛的手很巧,几下便将魏姝的头发盘好,束成两个羊角似的小发髻,再用好看的红色绢帛系好,额前分了两半薄刘海。魏姝生的一双勾人的凤眸,带着几分狐媚气,目光潋滟,唇红似萝花,这也是嬴虔不喜欢她的愿意,狐媚的女子总是被认为祸水,况且她年纪轻,日后长大了指不定是什么妖孽。

燕宛给她分了刘海儿,又换了两个小羊角发髻,少了狐媚气,多了孩童的天真感,虽然有些傻兮兮的,却更讨喜了。

燕宛服侍魏姝用了点烙饼和炙肉,魏姝对秦人这种粗犷的吃食没什么兴致,不过今日的炙肉和烙饼都格外的香嫩,烙饼上又抹了香浓的肉醢,别有一番味道,她食指大动的多用了些,将炙肉吃了干净,又咕噜咕噜的喝了一碗热浆汤。

燕宛在一旁恭敬的侯着,等她用完,递上碗清水净口,躬腰问:“姑娘可出去走走?”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积雪化了些,就连鸟鸣都显得更加清脆了,不是因为要到初春了,只是恰好今天天气特别好,若是这就到了初春那就糟糕了,因为春季秦国不能开战,若是战了,就没人耕种了,春战秋守,这样秦国会被战事给拖垮的。

离初春还有好阵子,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就荒废了,魏姝随即撑着矮案起身,发髻上的红色绸带也跟着飘动,整个人显得很明媚潋滟,她心情很好的笑说:“那就出去走走,我还不知这秦宫是什么样子。”恰好嬴虔也随军出发了,她不用担心碰到他。

燕宛取了件貉子披风给她盖上,说:“好”

燕宛同魏姝走着,魏姝心想,其实这秦宫也算不得简陋,只是没有魏宫那么奢华而已,就拿宫殿说,魏国恨不得石阶都是白玉的,瓦顶都用琉璃铺,朱红的墙壁刷了一层又一层,再从楚国拉来楠木,经能工巧匠精细雕琢成矮案床榻,摆的是镶华石的乳白象牙器,用的是犀牛角打磨成的兕觥,魏王披的是整片白狐皮,熠熠生辉,珠光宝气,所嗅的必漂浮着椒兰脂香,而在秦国,公子能用的不过是几样玉器,披的不过是戎西再常见不过的貉子皮,珠宝,她没见过,公子穿的多是细布絺衣,至于吃食更不能同语,至于宫殿,多以黑石为主,似戎狄般。

魏姝走着,突然刮起了风,席卷而来,将她发髻上的绢帛吹跑了,她上前去捡,手刚触到发带,又是一阵疾风,发带又轻飘飘的被卷走了,像是故意捉弄她一样。

燕宛见她追着那绢帛到一片小林子里,连忙撵上她说:“姑娘别捡了。”

魏姝不是非揪着那发带不放,她就是觉得有意思,像是跟风比赛一般,她一手捏了起来,脸上扬着笑,正要同燕宛炫耀,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魏姝躲一块石壁后向燕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燕宛立刻了然了,轻步的过来,脚下一点声也没有。

魏姝看向说话的那女人,她一身红黑交叠的蟠螭纹锦帛深衣,鬒发如云,头带金簪,象揥为饰,耳坠赤色玉瑱,肤如凝脂。

芈氏并未注意到身后石墙外有人,身形迤迤,她的细手摸上自己的耳瑱,问:“安排下去的事如何?”

一旁服侍的寺人答:“已经按夫人吩咐下去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善”芈氏面上一笑,很美,却让人不寒而栗,她说:“若要怪,便怪自己是个年幼的嫡长子。”怪不得她自私,这天下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她做了太多的坏事,现在已经回不了头,如果可以再重新来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是会这么选择,况且没有这种如果。

她不能看着嬴渠成为秦公,他一定会报复她的,她会死的,会被他杀了,会死的很惨。那个嬴渠温和的笑容,总是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怕嬴渠,这种畏惧随着他的长大与日俱增,她觉得离那天不远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先动手。她有时从梦里惊醒,梦见自己浑身是血,梦见自己凄厉的惨叫,这梦给她的感觉很真实,所以她每到了晚上都很怕,时而醒来,身子抖的像是瑟瑟羔羊。

魏姝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小腿肚子发酸,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秦人之间的阴谋争夺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她还是不由得害怕,她怕会发出声音,让芈氏发现她在偷听,她怕死,怕被灭口,说到底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她的双手交叠,拼命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大睁,屏住呼吸,直到芈氏的身影走远,她才敢喘息。

她偷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燕宛也一样。

魏姝拉着燕宛一路小跑回了屋子,燕宛早就吓的失了魂,当婢女的最怕听到不该听的话,不然死都不知为何。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个是吓的失神,一个是心中暗自思忖。

沉默了片刻,魏姝问:“刚才那人是谁的母亲?”

燕宛脸色惨白说:“长公子的母亲芈氏。”

嬴虔的,原来是长公子的母亲,难怪,魏姝见那人衣着就猜到了些,又问:“嬴虔不是嫡长子?”

燕宛没了主意,魏姝问什么,她答什么,说:“不是,嫡长子是公子渠。”

魏姝确认了心里的猜想,她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骤然一紧,芈氏要杀嬴渠,这个念头捶打着她,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能让嬴渠死了,嬴渠是她得以在秦宫存活的根本,唇亡齿寒,他死了,那她也完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她发现自己是真的自私,救嬴渠的理由有很多,偏偏她第一个想的竟还是自己。

她转头对吓得哆嗦的燕宛说:“有没有办法出宫?”

燕宛身子一僵,嘴巴微张,摇了摇头。

魏姝想也是,秦宫不是她想进想出的地方,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听燕宛磕磕绊绊的又说:“或许有,今天宋地的富贾恰好送一批货到宫中府库。”

魏姝眼眸一闪,扯着她的衣袖问:“什么时辰离开?”

燕宛摇头说:“不清楚”

魏姝不做犹豫,说:“我现在就去。”

范亮是有名的富商范黎之后,家中世代经商,到他这辈,是以走买各国货物为主,说是走卖货物,实则是探听各国情报,比如着秦魏开战,他就旁敲侧击的向两国兜售铁器战马,走运粮草物资?

此次来秦国,他带着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儿子范傲,这个范傲虽然年纪轻,却已经是一方翘楚,他性子豪爽,自小随墨家矩子田襄子周游列国,结交各方义士,上至诸侯公子,下至草寇流民,都有其刎颈之交。

范傲随父亲在秦宫中走着,他不是第一次来秦宫,上次来还是两年前,他总觉得有所不同,这秦宫荒凉了许多,就连排查也不严,他看着正在卸货物的寺人,转头问范亮说:“父亲,这秦宫守卫怎么懈怠至如此?”

范亮年逾四十,一身华贵的棕色锦衣,身子微胖,面容却很和蔼,他说:“你可知今早途径栎阳时,为何绕路而行?”

范傲不假思索说:“听闻秦国发兵,攻魏救周。”探听这点消息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范傲没想到,这一开战,秦宫就变得这么随意,不过转念一想,秦国几乎是举国出兵,人都没了,这宫中守卫自然也少,排查也就懈怠了。

范亮看见到了通仲,笑着上前熟络的交谈,他们都是老相识,一年也就见上一次面,忍不住多攀谈了些。范亮知道秦国冬天苦寒,特意从更加苦寒的燕国带来了一件厚实的皮裘,这皮裘不简单,是虎皮,虽不名贵,却也值钱。

范傲听着父亲与通仲交谈,无聊的向四周打探,随手往脖颈见一摸,空荡荡的,他脖颈上原本挂着一个玉坠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悠闲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那坠子很特别,是前任墨家矩子孟胜给他的,那坠子是范傲的象征,谁要是捡去了,就可以借他的名声号令与他熟识之人,万一落到个小人手里,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记得刚刚在装着货物的马车上待过,应该是落在马车上了,他便趁着父亲与通伯交谈的时机上去找。

魏姝是偷摸爬到马车上的,她换成了一身简单的装扮,上穿乳白色红绣襟厚夹袄,下着桃色素革布裙,这身装束很轻便,更不会引人注目。

她溜进了马车里,吓得手底一层汗,呼呼的喘息着,心咚咚的跳着,她怕被秦人看见,那些执着铁戈的秦兵像是铁人,一个个脸青的像是死人。

她确认安全了,才压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目光一转,她看见地上的一块红色圆玉,很漂亮,像是带着光勾着她一样,她伸手捡了起来,在手里摆弄,那玉打凿的精美,中间是镂空的,穿着一条绳子,玉上刻着铭文反面镂鹭鹚纹图,她看不太懂,与她寻常见字也不一样,但上面有一个墨字,她见过,她很喜欢这玉珰,以为是搬货是落下的,便顺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藏在衣领里,然后她就不乱动了,藏在大箱子后面,静静的等着马车辘辘行驶,好带她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魏姝没等到马车动,却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俊郎的少年。

魏姝抬头看着他,一双翘头长靴,黑色红纹襟的衣裳,没有宽大的长袂,袖口是收着的,很窄,上面还绣有别致的蛟龙纹,腰间带着红皿纹的锦帛蔽膝,垂到膝盖,不像是胡服,但比起寻常男子宽大的衣裳,又显得很利落,更是衬的他窄腰长腿,脊背挺拔。

她见过这样的装束,那些剑客,侠客多是这样,腰间还会配蜡金银勾带,挂着宝剑,身影飒飒。

少年没有及冠,披着发,分向两边梳着,留下两缕,其余的则在脑后随意的拿锦带束起。他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桀骜不羁,生的也很是英俊,像是朝阳一样夺目,不过脸色却不怎么友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他张嘴说:“你……”

魏姝不等他说完,一下子扑了上去,一把按住他的嘴,低声说:“你别喊!”

范傲没想她动作这么迅猛,厌恶的拍掉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一勾,将那块红铭文玉扯了出来,面色更不友好了,他说:“你是什么人,把玉还我。”

魏姝说:“这玉是你的?”

“废话”范傲粗鲁道,他没什么耐心了,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姝没回答,她低头看着脖子上挂的玉,突然的问道:“你是墨家的?”

范傲怔了一下,这小姑娘竟然知道墨家。

魏姝是以前听魏时提起过,儒墨是显学,虽然都不受诸侯待见,但名气还是在,魏姝是公侯家的长女,多少有所涉猎。

范傲抱臂说:“是又如何?”

魏姝说:“我听闻,墨子曾为救宋于危难,不愿千里赴郢都。”

范傲眉毛挑了下,他们墨家不缺侠义死士,说:“那又如何?”

魏姝笑眯眯的说:“秦魏交战,百姓穷苦,你不止刀兵,竟然还在这里捞钱?不羞愧?”

范傲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前的小姑娘说的在理,他想不出狡辩的话,自咬了舌头,他着了她的道,被绕了进去,还真的觉得羞愧了,迷迷糊糊的说:“与你何干?”

魏姝接着绕他说:“无干,只是眼下有件要事,你知道如果秦国发生了内乱会怎么样?”

范傲防备的看她,他自认消息灵通,却没听过这种事,看她一副偷鸡摸狗蹑手蹑脚的模样,惊讶的说:“秦国有内乱?你是为这事想要出宫?”

魏姝说:“是,我要救嫡长子。”

范傲思忖着分析说:“秦国内乱,三晋必联合攻秦,不对,连楚国也会趁机分杯羹,义渠巴蜀也不会坐等,秦国免不了一场亡国之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国经不起这场动乱。

魏姝其实听不懂范傲说什么,她就是想说服他放了自己出宫,谁知道这少年越说越紧张,硬把自己给吓坏了,最后一脸凝重的看着她,问:“我该如何做?”

魏姝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还没说什么,这少年就一副相信她的模样,眼神诚挚。也真是奇怪,她都不敢相信,她有些蒙,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的说:“可否送我出宫。”

范傲抱臂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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