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骁骑营

秦军里的将士,大多是农时耕种,战时充军,唯有骁骑营不同,四季备战,所选□□的也是秦军中的佼佼者。

正是夜浓时,白英一身铁甲,飞快的跑回了屋子,这是间两人住的土屋子,由泥土夯实而成,很结实,也很暖和。

屋里的摆设简单,有些杂乱无章,一盏油灯几欲熄灭,昏昏暗暗,白英立刻的推门进来,动作敏捷,他将门板关上,走到床沿推了推裹着被褥躺在床榻上的长玹,兴致盎然的说:“起来,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白英见长玹闭眼沉睡似没听见一般,便说:“你这个家伙,犯了错被罚,我见你没东西吃,这才好心给你偷来个烙饼,你还不领情!你可知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白英说了这么多,也没见长玹有反应,有些悻悻的,说:“不吃我吃!”

他正要往嘴里塞,长玹却起来,一把从白英手里抽了出来,放在嘴里咬着。

长玹的头发长了,碎发梳了起来,那双碧色的眼睛就更加的显眼了。

石门一战,他立了功,和白英一起被提到了骁骑营。

石英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了口气,将装着清水的陶罐给他,说:“我知道,是那些人偷的你的玉,可是你也没法证明那玉是你的。”

长玹停下了,他没有再咬饼,而是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

“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你了”

……

“唯有这玉,从小就不曾离身,你收着,省着忘了我。”

……

“不许卖了,不许丢了,很值钱的!”

……

他攥了攥手里的烙饼,指节泛白。

白英看着他,很没有办法,一次沐浴,白英和所有人都看见了,长玹身上有一块铁烙的疤,那是一个奴字,是魏字,白英知道他是奴隶,却怎么也没想过,这个碧眼的少年,竟是魏国的死奴。

一个死奴,即便以后脱了奴籍,身份也是洗不掉的,更是升不了军官,置不了粮田。

白英说:“那玉自有子车罟将军处置,你非动手重伤了他们,这又是何必呢!况你本是魏人,不比秦卒。”又说:“我知道是那些人觊觎你的玉,可现在只能姑且等着,明日看子车罟将军如何处置吧。”

白英长叹了口气,他也厌恶军营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宵小,可又能怎么办,长玹他到底是个奴隶,是个外人,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能任那些人泼脏水。

白英说:“吃完早些睡吧”便回到床榻上裹被入睡了。

次日,魏姝起的早,精神抖擞的。

燕宛一边给她穿着衣裳一边问:“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魏姝笑意盎然的说:“我要去找嬴潼姐姐。”

燕宛手下一僵,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这魏姝昨日还不给嬴潼好脸色,今日张嘴就姐姐的叫上了,很诧异,打探着问她:“姑娘去见嬴潼做什么?”

魏姝说:“自然是去学马。”又很着急的说:“燕宛快点,我这穿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燕宛急忙说:“姑娘还没用吃食!”

魏姝随手抓起一块烙饼往嘴里塞,胡乱的说:“好了,快同我走!”说着推开了门。

嬴潼向来起的早,此刻正坐在矮案旁读着一卷竹简,是兵法,她自小喜爱这些,每日参读,一身铠甲,衬的格外英气凌厉,颇有武将之仪。

嬴潼正读着,听有人敲门,说:“进”见是魏姝,便笑了,嬴渠是同她说过,只是她没想魏姝会起的这么早,随手将竹简放下说:“姑娘是来学马的?”

魏姝笑着说:“是,嬴潼姐姐。”

嬴潼这便笑的更甚了,没想一夜之间,魏姝竟也以姐姐叫她,意料之外。

魏姝走过去,跪坐在她身侧,很讨好的说:“嬴潼姐姐是生我气了吗?”

嬴潼说:“没有”又将汤面推给她,问:“起的如此早,可用朝食?”

魏姝说:“吃了些烙饼,不饿。”

嬴潼爽朗起身说:“好,那便同我走吧。”

两人这便起身往马场去,嬴潼向来进出秦宫自如,守卫不做阻拦。

清晨时,天气尚凉,薄风渗进衣领,天边日光熹微,苍穹透白,黄鸟轻啼,略带萧瑟。

嬴潼将她带至马厩,仔细的选了匹马驹,牵给她说:“昨日你择的那匹是良驹,却性子太烈,难以制服,你且来试试这匹。”

魏姝笑说:“谢过嬴潼姐姐”

嬴潼牵着马辔,魏姝翻身而上,确实是轻松了许多,温顺的马匹在她身下缓慢的走着。

嬴潼看着魏姝,不禁笑了,她了解嬴渠,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他向来不轻易开口求人,昨日夜里来托她,她着实惊讶不轻,不过西南的事确实棘手,他无暇顾及魏姝,又恐嬴虔伤她,才有此托付。这个嬴渠脾气虽然温润,却很少对旁人这么上心,嬴潼通透,猜得一二。

另一边,骁骑营中一片肃穆,众人都在看着,等着子车罟如何发落,污蔑长玹的秦兵名为张魁,样子魁梧,战场上也骁勇,只是为人品行不端,好欺软怕硬,手脚也不干净。

而秦军中,其实除了白英,大多数人还是偏袒张魁的,同袍浴血,怎么也比跟这么一个魏人要亲,况且还是个魏奴,虽然讨厌张魁,却更不愿意同奴隶在一个军营里。

子车罟接过红玉,他本以为是军中琐事,可那玉上竟是一个姝字,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想,这玉如果不是长玹偷的,那便是魏姝馈的,女子馈玉,是为何意,怕是没人不知。

张魁不觉,还在说:“将军,他一个奴隶,怎么会有如此连城美玉,绝对是偷得,无疑!”

子车罟沉默了一会儿,问长玹:“这玉是你偷的?”

长玹却是沉默的。

如果真是窃玉,那事情非同小可,子车罟还要开口,见嬴渠走来,面色一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子车罟知道嬴渠同魏姝的关系,很暧昧,不光是他,秦国谁人都知。嬴渠护着魏女,嬴渠要娶魏女,各种传言风风雨雨。

若真有馈玉之事,那嬴渠定会不悦。若嬴渠和嬴虔一样,生气就是破骂打人也就罢了,偏偏嬴渠是不同的,他生气时不会说话,冷的慎人,很让人害怕。而且他也是会责罚人的,心冷又狠,但面上还是淡淡的,不愠不火,让人连求情都说不出口。

子车罟面色青白,想着何时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不是他不帮长玹,实在是时机不好,他只得将玉和事情原委说与嬴渠。

子车罟尴尬的说:“兴许这玉…真是窃来的。”

嬴渠只是看着那玉,没说话。沉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难辨喜怒。

过了一会儿,嬴渠问长玹:“这玉是你的”

长玹也在看着嬴渠,碧色的眼睛,很冷漠,然后他点了点头。

嬴渠便将玉还给了子车罟,很平淡的说:“军中偷窃,仗责四十。”

子车罟就蒙了问:“仗责谁?”

嬴渠淡淡的说:“谁窃他玉,便责谁”原来是打张魁。

张魁立刻跪地,膝行着求饶说:“公子,我是动了他的玉,但这玉肯定也不是这奴隶的,这玉定是个女子的,谁家女子会将自己许给一个奴隶,他也是偷的,公子为何不重罚他?”

子车罟脸色惨白。

嬴渠看了张魁一眼,眼眸冰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说:“仗责八十,逐出军营。”

张魁愣了。

八十,那就是杖毙,他不会有命活的,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僵硬,脑中胀白。

子车罟犹豫的低声说:“公子…会不会重…”子车罟话没说完就噤声了,他看到了嬴渠的眼睛,很冷漠,只是看了他一眼,子车罟便怕了,后背的里衣都被汗水溻湿了。

子车罟知道若是自己再多说,也会被一并责罚,他便不敢再多言,眼看着张魁哀嚎着被拖了下去,心里也因他的哀嚎而剧烈的颤抖战栗,等嬴渠离开了,他这种害怕才渐渐消退。

只有白英很高兴,很不可思议,他看着长玹,像是看着一个蒙尘的宝贝,打量又欣赏,低声的对长玹说:“你可真了不得,这秦公子竟然这么向着你,你说,你们之前是有交情?还有这玉!哪家姑娘?馈玉给你?生的如何?美不美?你们…内个过没有?”

白英接连发问,眼中惊喜,长玹却连看也没看他,转身离开了,脸色冰冷。

白英习惯他这幅冰冷的样子,嘴上叫嚷:“你别走呀,生的如何?何时成亲?别忘叫我喝杯酒,哎?你等等我!”

魏姝同嬴潼练了一天的马,从勉强上马,到现在,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了,同嬴潼一起也很是开心,只觉得昨日同嬴潼丧脸是件很丢人难堪的事,原来秦国的女子都是这么好相处的。

暮色缅缈,马匹在金色的暖光中缓缓慢步,飞鸟倦啼,成群向南而去,簌簌风起,卷得飞沙走石扑地滚滚。

嬴潼见时候不早,说:“今日便到此,回宫吧。”

魏姝笑着说:“好”

两人这边往秦宫而去,魏姝身子疲惫,腹中辘辘,嘴很甜的说:“明日姝儿还可以去找嬴潼姐姐吗。”

嬴潼笑说:“自然”

天边已近暮沉,光芒打在黑色的高石墙上,昏黄又沉闷。

嬴潼叫她说:“姝儿”

魏姝说:“何事?”

嬴潼看着她懵懂的样子,说:“别让嬴渠失望”

魏姝便笑了,说:“我会好好练马,不会让嬴渠哥哥失望的。”

嬴潼面色微顿,她想说的并不是练马,她很了解嬴渠,他对魏姝上了心,而魏姝若是真的选择了他,嬴渠便容不得她背叛,嬴渠他就是这样的人,很温润,也很可怕,他会对她很好,甚至会为了她而退步,可她若是欺骗他,背叛他,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嬴渠不会伤她,更不会杀她,但是这世上有比杀人和伤人更可怕的手段。

嬴渠,他很深情,也很绝情。

而魏姝呢,她的嘴太甜了,也太虚假了,虽然本性并不坏,但也绝非件好事。嬴潼只是很替她担心,怕她最终会将自己给害了。

魏姝却不觉,摆手说:“嬴潼姐姐明日再见。”

嬴潼微笑说:“好”

魏姝便同燕宛往回走,燕宛问:“姑娘今日练的很好?”

魏姝颇为自豪的说:“自然”又说:“过几日就可以骑射了。”说着用手臂比个拉弓的姿势,她觉得自己可以和嬴潼一样,英姿飒爽的。

燕宛只是笑。

她是想回去休息的,待穿过鸾殿时,她看见了嬴渠,一身白色长襟鹿纹深衣,腰配黑白连曲纹鞶带,修长挺拔。

魏姝很惊奇,心情变得雀跃起来,追了上去,跑到他身侧,看着他说:“嬴渠哥哥,我今日找嬴潼姐姐练马了?”

嬴渠看着她,很淡,也没说话。

魏姝很敏感,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小心翼翼的问:“嬴渠哥哥,你是不开心吗?”

嬴渠微微笑说:“没有”

他其实也猜到了,魏姝大抵是不知女子馈玉为何意,他没有生她的气,但他还是被长玹给轻易的扰乱了。

魏姝笑盈盈的说:“今天嬴潼姐姐给我讲了许多的事?”

嬴渠说:“都讲了什么?”

魏姝扬声,很兴奋的说:“你小时候的事,说你那是很顽皮,还去爬政事殿的屋脊,掉了下来,惹得秦公生气。”

嬴渠微笑说:“不记得了”

魏姝说:“耍赖,分明是不承认。”

嬴渠说:“确实记不得了,应是十岁前,忘记了。”

魏姝忘了,他失忆过,十岁前的一些事有忘记的。他说的很平淡,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不觉得惋惜和难过。魏姝却觉得他一定是难受的,低声说:“对不起”

嬴渠笑了,说:“有什么好道歉的。”

魏姝说:“其实很好了,你有那么多人陪着,不像我,自小都是一个人,我母亲不受父亲喜爱,所以自小我也不如妹妹惹父亲疼爱。”

嬴渠看着她,淡淡的说:“你的父亲很疼爱你。”

若是不疼爱,又怎么会出卖母国,只是她自己不觉得而已。

嬴渠看着她不解的样子,又微微笑说:“你记着就好,你的父亲是爱你的,冒天下之不违也护你性命。”

魏姝抿了抿嘴,她听嬴渠这么说,心里竟然变得很暖,转而抱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说:“嬴渠哥哥我饿了。”

嬴渠微笑说:“去用吃食吧。”

嬴渠很少陪她用膳,虽然只是烙饼和炙肉,但是她吃的很高兴,是用手抓的,像是偏蛮野人,嬴渠则是用箸的,很优雅。

魏姝还是觉得嬴渠的心情不好,将嘴里的炙肉咽下,问:“嬴渠哥哥,是有人惹你不快吗?”

嬴渠说:“没有。”

魏姝嘟囔:“分明是不开心”又咧着笑,没皮没脸的说:“莫不嬴渠哥哥住下吧,陪姝儿睡,姝儿给嬴渠哥哥唱歌。”

她是故意讨他开心的,说:“姝儿会唱蒹葭了呢,是燕宛教的,背了好久呢。”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便笑了,很无奈,说:“你究竟是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

她送长玹玉也好,要跟他睡也好,根本是没有男女大防的。而且她还很无知,十四了,才刚会背蒹葭。

魏姝说:“姝儿自然知道,不过姝儿是好不容易背下的蒹葭,费那么多力气,总要换嬴渠哥哥陪姝儿一宿才合算。”

嬴渠抚额轻笑,她这么无知的样子倒是难以让他厌烦,说:“这蒹葭六岁的孩子都会背。”

魏姝见他笑了,也跟着开心,她拉着他的衣襟说:“我很笨,背下来很难,所以嬴渠哥哥你要不要留下来。”

嬴渠轻声说:“胡闹。”

魏姝说:“那你不听了?”

嬴渠平淡的说:“脑中风涎,受不得惊。”

魏姝脸色一黑,他这是挖苦她,便佯装生气的样子,说:“那不唱了!”

嬴渠虽然是走了,但魏姝看的出来,他不似来时那么冷淡。

她每次要拉他睡觉,他都会板脸呵责她,她若是再没皮没脸一点,他就笑了,很无奈,然后便会事事依她,他其实是拿她的亲昵很没有办法的,魏姝觉得自己抓着嬴渠的软肋,心里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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