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秦军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秦国没有下雪,阳光灼目,黄鸟在枝丫间跳跃。

魏姝敲门进去时,嬴渠正在系甲衣,修长挺拔的身子穿着甲衣更显得十分的利落,黑发上的玄色冠嵌着红玉,身披绛红色大麾。

如此肃杀的铁衣还是掩不去他的清俊温润,反而更衬的他面色白皙,若不是过他杀人的样子,魏姝定然觉得他上不了战场。

嬴渠正在系袖腕上的护甲,看见她眼睛下的乌青,微笑着说:“怎么起的如此早?”

魏姝脸色很不好,一脸怨气的说:“嬴渠哥哥!你真派人来看我了!”她一早起来,发现门外多了六个寺人,六个!加上燕宛,她走到哪里,那些人就会跟到哪里!

嬴渠笑了笑说:“你是逃出去过的人,自然要多些人看才稳妥。”

魏姝泄气了,说:“嬴渠哥哥,你就带着我呗,姝儿自己在秦宫很无聊!”

嬴渠说:“嬴潼不会走,你可找她去马场。”他走了,即便是有嬴潼在,那也是不一样的,她早早的起来,就是为了可以再看他一眼,迫不及待的赶来,甚至一晚都没有睡实,生怕一觉错过了便又剩她自己了。

她问:“此战会多久。”

嬴渠说:“少则半年。”

“多呢?”她立刻的追问,重复道:“多则多久。”

嬴渠沉默了片刻说:“多则也是半年。”

魏姝知道他是宽慰她,她不能阻止他离开,打仗是很危险的,她现在也开始担心他了,不像石门那次,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不会出事。

嬴渠说:“我离开的时候,别甩开寺人和燕宛。”面色微冷,又说:“防着点芈氏”

魏姝知道他为何意,重重的点头。

嬴渠微皱着眉头说:“有事便去找嬴潼。”

魏姝觉得他很担忧,担忧的都有些过头了,他走了,将她自己留在秦宫,他其实也很不放心的。

魏姝重重的点头说:“姝儿明白。”见时候不早了,他快要走了,魏姝说:“嬴渠哥哥你过来。”

嬴渠不知她为何意,微躬下身子。

魏姝便搂过了他的脖颈,凑近了身子,亲了下他的唇,她只是想贴一下,想试试自己的心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咚咚的跳。

然而不等她离开,嬴渠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腰,将她锢在了怀里,他的舌又侵入了进来,吻的她身子软绵绵的,瘫软在他怀里。

她的手落在他的肩旁,摸着他冰凉的甲衣,她的身子很奇怪,又热又酥麻,心果然开始咚咚的跳着,然后她也试探着伸出小舌来回应他,来体会这种新奇的感觉,她心跳的更快了,身子也更烫了,很难受,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是滚烫的,她流了好多的津液,喉咙又干又渴,但是好舒服。

缠绵片刻,嬴渠松开了些,鼻尖还是相互轻抵的,很近很近,他说:“别乱跑”

魏姝脸烫的像火烧,应道:“嗯”

嬴渠笑了,说:“别让我担心”他笑起来很好看,但魏姝不敢看他,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衣领,说:“会听嬴渠哥哥话的。”

嬴渠这才松开她。

她其实是有些傻乎乎的,嬴渠走了她也没反应,等过了一会儿,她才偷偷的笑,撞上了嬴潼。

嬴潼说:“你傻笑什么呢?”

魏姝红着脸:“我没笑”

嬴潼说:“嘴咧的都快将自己给吃了,还说没笑。”又拿手背贴了下她脸颊,说:“脸热的像碳火,怎么,刚刚去见嬴渠了?”

魏姝抿嘴笑,说:“是”

秦军再次出发了,走出咸阳城,车千城,骑万余,连绵近百里,旌旗避日,秦军尚黑,通体便如黑色巨龙一般,在凛风烈烈中缓缓前行,颇有吞狼咽虎之势。

嬴虔其实是很担忧的,秦国此战乃是倾一国之力而攻一国,这赌注实在是大,秦国赌不起,败了,则有亡国之忧,胜了,也将是遍地疮痍,但他不敢劝,更何况此战乃是秦公领兵,他说不上话,只得骑马跟随。

而且嬴虔有所听闻,不日前廷前曾有朝臣谏言,曰秦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朝有弹冠之朋,野有结璜之友,赏则不与,伐则不行,士民断生畏死,如此秦国,战则败,胜必衰。

这一番话说的虽是铿锵激昂,字字珠玑,却惹得秦公怫怒,当即断首,血溅廷前,如此一来,更是无人敢与置喙。

他们的君父,不是个昏庸的君主,却太过独断专行,铁腕狠厉,不计后果,这一切在他的末年显得尤为严重。

嬴虔正是忧虑之时,见嬴渠面色平静,便问:“你觉得此战有把握吗?”

Wωω● ттκan● C〇 嬴渠平淡的说:“没有”

嬴虔见他回答的这么干脆,就有些不满了,说:“怎么就没有?”

嬴渠说:“公孙座是为魏国相国公叔痤一派,力主灭秦,此次为主帅,恰合其意。”又说:“副将龙贾乃魏国名将,声明不逊于庞淙,更配甲兵五万,骑兵八千,武卒一万。”

嬴虔其实也是没底,听嬴渠这么一数,心里更是发慌,嘴上却说:“长他人威风!”

嬴渠倒是笑了,说:“那兄长如何看?”

嬴虔抿了抿嘴,颇没面子的说:“我也没底!”又说:“我看你倒挺有底。”

嬴渠只是沉默,没有再说话。

秦宫

秦军这一走便是半年,宫中清闲,现在已至夏初,天气清爽,微风拂柳,嬴潼带了刚烤的炙肉来,她都走近了,这魏姝还是没发现她,就站在方木窗子旁,也不知想什么,直出神。

嬴潼便将那炙肉在她鼻子旁晃了晃,见魏姝有反应了,嬴潼这才调侃她说:“呦,小狸这是闻到味了。”

魏姝伸手要去盂上拿炙肉,嬴潼手下一晃,便避开了,也不给魏姝吃,笑眯眯的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又想嬴渠了?”

魏姝脸唰的红了,说:“没有”

嬴潼说:“真没有?”

魏姝说:“这都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回来的消息。”她其实也没相信他半年就可以拔城回来,只是心里还是失落。

嬴潼笑了,说:“这不还是想了”又说“这战不比石门,劳师远征,没那么容易。”

魏姝没再接下去,迟疑了下,说:“你说什么是喜欢。”

嬴潼笑了,坐在矮案旁,指了指她的胸口说:“这得问你自己”

魏姝也一同坐下了,她很懊恼,很疑惑,说:“我以前是不喜欢他的。”

嬴潼将炙肉推给她说:“别想了,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就像她以前只在意长玹,可现在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他了,更没有去询问过他的生死,就像是彻底忘记了一样。

长玹

她想起了他的模样,想起了那双碧色的孤独的眼睛,他们有过短暂的相依为命,他们有着同样的孤独。

她与长玹,他们的人生,从此以后不再会有交集,他或是战死了,或是病死了,都不再与她有关系。

很悲伤,很无奈,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要生活下去,她不能总是沉浸在对长玹那没有希望的想念中。

可是她走不出来,走不出来,那就只好让另一个人走进心里,去代替长玹,去填满她内心深处的空虚。

魏姝说:“不是因为人会变,是因为人有太多的无奈。”

人说: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去爱上另一个人。

这固然是个好办法,但人毕竟是人,自己以为忘记了,却哪里能忘得彻底而又干净呢?

倒最后还不是痛苦了自己,也伤了别人,追悔莫及。

嬴潼怔怔的看着她,然后笑了,往嘴里塞了一块炙肉,说:“小姑娘家的,这么多愁善感。”

魏姝也笑了,拿起一块炙肉,不等她放进嘴里,就见燕宛神色紧张的从门外进来,白皙的脸颊冻的通红,一双细手紧张的攥在一起。

燕宛说:“姑娘,芈妃邀姑娘过去。”

魏姝面色一怔,立刻的想起嬴渠嘱咐的话,心底有些不安,很忐忑,她不知如何应对芈氏,对嬴虔的母亲也自带一种恐惧。

嬴潼说:“我同你去。”

燕宛很着急的说:“不行,芈妃说了,只许姑娘一个人去,说有些私话要说与姑娘。”又说:“这可怎么办,谁知她打的什么心思。”万一出了事,她要怎么同嬴渠公子交代。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就是去趟芈氏那,不用这么紧张。”

嬴潼说:“不行,万一她连你也害了,让嬴渠怎么办。”

魏姝不解,问:“什么是也?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嬴潼面色变得很难看,惨白的,她有些磕绊的说:“以前…听闻…嬴渠的母亲,也就是国后,就是让芈氏给害死的。”

魏姝感觉到很愤怒,她不怕,只是愤怒,身子都在发抖,问:“嬴渠,他的失忆和芈氏是不是也有关系?”

嬴潼抿嘴,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所以嬴渠才会在你身边安了这么多的人,还让我陪你,就是为了防芈氏。”他其实很担心她,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如果可以,他其实宁愿带她进军营,也不愿留她在宫中。

魏姝问:“她能怎么害我?”

嬴潼脸色更不好了,很难看,惨白的说:“这就多了,她代理国后,掌后宫之事,别的不说,随便给你安插个罪名,又或者直接对你动手,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她都是做的来的。”又对燕宛说:“你去告诉芈氏的人,就说姝儿重病,起不了身。”先给回绝的,能托一时算一时,芈氏和嬴虔,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燕宛说:“诺”

不等走出去,魏姝便说:“燕宛,告诉芈氏的人,说我片刻就去。”

燕宛惊声叫她:“姑娘”

嬴潼也说:“你胡闹什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嬴渠交代。”

魏姝想了,她也不是胡闹,郑重的说:“嬴渠不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总不能一直托词不见。”

嬴潼说:“那个芈氏的心思何等诡异奸邪,你哪里是她的对手。”

魏姝笑了,说:“我又不与她斗,当什么对手。”

嬴潼心知魏姝的脾性,她劝不动魏姝,又实在是着急害怕,说:“那我在外面守着,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大声的叫嚷。”

魏姝说:“好”

魏姝对芈氏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她要暗杀嬴渠的时候,她对芈氏这对母子也确实是害怕。

她跟着寺人进了芈氏若居的蟠殿,这殿很大,垂落着薄纱,还有香炉,芈氏就柔柔的半躺在床榻上,三十五六,保养的很好,面容还很姣美,一身红色长袂深衣,腰坠鸾凤玉璜,头带红石金簪,鬓发乌黑如墨。

魏姝还是紧张了,手底不知不觉的出了一层细汗,她礼了一礼,说:“夫人所谓何事?”

芈氏笑了,从床榻上起身,她走过来,遍随之飘来了椒兰香气,手柔柔的落在了魏姝的肩膀上,说:“没什么事,就是宫中无人,萧条了些,所以找姑娘来说说话。”芈氏说着,还牵过了她的手,走到矮案旁坐下。

芈氏的手很凉很滑,就像是冰凉细滑的蛇皮,触到魏姝的肌肤上时,魏姝整个人都起了寒颤,却也忍耐了住,同芈氏一并坐在了矮案旁。芈氏说:“听闻姑娘是魏人,今日特意命人备了魏食,不知可否姑娘口味。”

魏姝见那满桌吃食果真是魏食无误,却断不敢吃,只得说:“回夫人,近来身体有恙,喉咙肿痛,难以吞咽,辜负夫人美意了。”

芈氏不动声色的向一旁的寺人冯使了个眼色。

嬴潼在外面等的很心焦,不断的踱步,手则叩在错金带勾的容刀旁,虽时准备抽刀而入,面色凛然,约有半个时辰,房里终于有了声音,她听见魏姝叫她,便立刻的破门而入。

快步到魏姝旁,魏姝的脸色也不好,惨白的,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敛了眸子,俯在嬴潼耳边说:“芈氏想对我下药。”

就听芈氏说:“嬴潼,你胆子到大,带刀闯入!”

嬴潼笑了笑说:“刚才姑娘大嚷,我以为是有匪人闯入,这才着急了,既然没事我就同姑娘离开了。”

芈氏眼睛很冷:“深宫内苑,哪里有匪人!”她还要说话,却被寺人冯给拉住了,寺人冯向他递了个眼色,芈氏便作罢了。

面上还是很亲和的对魏姝笑说:“魏姝姑娘身子不舒服,那便先先回去休息吧。”

魏姝礼了一礼说:“诺。”

等出了门外,魏姝才长舒一口气。

嬴潼问:“发生了什么?”

魏姝边往回走边说:“她让我用吃食,其中怕有鬼,我不依,她便想让那寺人高用强,我这便叫你了。”

嬴潼说:“她想毒死你?”

魏姝说:“不见得,毕竟宫里人多眼杂,又有你在,她应该不会要我的命,但那吃食里一定用问题。”

嬴潼听她说,恍然的说:“我知道了,此前嬴渠抓了一个暗杀他的死士,若没料错,定是芈氏的人,芈氏她兴许是想控制你,同嬴渠做交易。”又埋怨的说:“我就说她不怀好意,你偏要来见她一面,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全都一口回绝了。”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不见她。

魏姝见她恼火的的样子,笑说:“好,听嬴潼姐姐的。”

走了一会儿,魏姝问:“河西那边战况如何了,嬴渠哥哥他们打的容易吗?”

嬴潼皱眉说:“秦魏双方已呈胶着之势近三月,也难怪,那龙贾,公孙座都是沙场老将,定不会像胜公子昂那般容易。”

秦营

嬴虔着一身铁甲风风火火而来,一把掀开了营帐,就见嬴渠在大羊皮图鉴前,嬴渠皱着眉头看着,身下的甲衣已经几天不曾卸下,下巴也泛出了青色的胡茬,虽然战事吃紧,但是他整个人还是很冷静的。

嬴虔则显得更为狼狈,发髻微乱,因为不曾打理,几缕碎发垂至额前,英俊的脸上也脏污了,铠甲上都是暗红色的血迹,绛红色大麾上也全是口子,他见嬴渠如此冷静,就更是着急。

嬴渠没看他,而是冷静的看着图鉴,问:“败了?”

嬴虔说:“败了!这该如何是好!”

嬴虔很急躁,行军打仗其实很忌讳心急,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在帐子里来回的走着,身上的铁甲也就跟着辚辚做响,走了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很懊悔痛恨的说:“这战就不该打,这就是个大泥潭,谁也拔不出来,我们迟早会被魏国给耗死!”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几分,又说:“这都夏始了,误了春时,黍稷不支,不用到来年,秋末大军就会断粮!军中全是流言蜚语,各种亡国之谈铺天盖地!”

嬴虔说了这么多,而嬴渠好似一句也没听,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图鉴。嬴虔怒道:“嬴渠!你听没听我说话!”

嬴渠这才看他,说:“听了。”

嬴虔说:“你有没法子。”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记得,魏军此战调的乃南边之军。”

嬴虔说:“记得啊!可是庞淙在攻宋前已经顺路平了楚军,魏国南边无忧,他们无忧就可以一直同我们耗下去,我们耗不过魏国!”

嬴渠说:“出征之初,我曾托书于楚。”

嬴虔一怔,惊讶的高声说:“你托书于楚!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乍一吼完,嬴虔也觉得自己问的毫无意义,声音平静了些,又问:“托书何人?”

嬴渠说:“江一”

江一乃是楚国谋臣,弱冠之年便拜以卿位,乃是楚国最年轻的客卿,其人冷静沉着,攻于谋略,城府破深,为楚王所倚重,更重要的是昔年他曾于嬴渠有过一面之缘。

嬴虔不了解此人,只问:“所托为何?”

嬴渠只是看着图鉴,说:“如今魏东大军陷于宋地,无法抽身,此时楚国大可北进中原,继而大梁危如累卵,如此一来,公孙座必将撤兵,而我军也可全身而退,秦楚皆尽得其利。”

嬴虔面露喜色,大笑说:“你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当真厉害!难怪你这么平静。”

秦楚两国世代交好,且秦弱楚强,又皆视魏为劲敌,没有不帮之理,嬴虔这心中焦虑瞬间散了大半。

嬴渠却面无喜色,甚至眉头微皱,语气还是很平淡的,说:“如今已是半年有余,楚国那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怕早已暗中生变。”

嬴虔问:“怕楚国不帮?”

嬴渠没有立刻的说话,他看着嬴虔,很平静,平静的嬴虔心里发毛,然后嬴渠垂下了眼眸,说:“不怕楚国作壁上观,只恐他图渔翁之利。”

嬴虔心中发寒,他听着嬴渠说话头脑胀白,嬴渠的声音很平静,很冰凉,他说:“兄长,秦国此次,怕真面临亡国之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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