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坐在帐子里,她混乱的心情渐渐的平缓了些,接着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艰难的咽下,白英口无遮拦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原本毫无波澜的湖面。
嬴渠掀帘进来,看见她略显苍白的脸,问:“发生了何事?”
魏姝说:“没什么事。”
嬴渠没有深究,很平淡的说:“这帐子没有人住,你暂时便住在这里。”
魏姝接着便问:“那你呢?”
嬴渠笑了,问:“你想我住哪里?”
魏姝没回答,只是沉默着。
她和昨天晚上很不一样,若是放在昨天,她一定会说:姝儿想和嬴渠哥哥住在一起,但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混乱和愧疚,若是还有别的,那则是长玹那双碧色的眼睛。
嬴渠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但他不去探究,也不去干涉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着说:“你且先休息。”然后他便掀帘离开了。
嬴渠没有对她说,明天秦魏两军将进行最后的一战,他是副将,若是胜了则可一举取回河西之地,若是败了,轻则退拒洛水以东,重则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没对她说,是因为说了,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是想她了,便在明日出征前再来见她一面。
次日清晨,随着东边的太阳升起,随着天边泛起鱼肚般的光芒,这场秦魏之间的最后的交锋在少梁城外拉开了帷幕。
伴随着阵阵鼓鸣和悠远刺耳的号角声,崇尚火德的红色魏卒与漆黑的秦甲交融在了一起,战鼓雷雷,角声夺人,铁剑穿破了敌人的身体,嘶吼碎裂破晓的清晨,鲜血弥漫在荒芜的原野。
老秦公站在高丘之上,睥睨着厮杀的战场,身上的黑色大麾在寒风中鼓动,眼神精锐,像极了一匹凶猛的老狼,然后他挥手抽出了身侧的黑色宝剑……
魏姝在军营中,她一开始并不感觉着急害怕,因为她听到的都是魏军如何如何败退的消息,所以她心里很安稳,觉得这战肯定是会嬴的。
她便坐在矮案旁,咕噜咕噜的吃着热乎的汤饼,里面还有两块小羊肉,她吃的很香。
这样轻松的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中午,太阳正盛的时候,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看见越来越多血肉模糊的秦兵回来,还听他们说,秦军落入了魏卒的陷阱,右翼几乎是全军覆没,遍地是被斩首的秦军。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然后脸色变得惨白,她的声音抖的不行,问子车罟:“嬴渠,他是不是在右翼。”
子车罟面色更是难看,他说:“公子不在右翼。”
魏姝的心勉强的放下了一些,紧接着又听人说:“君上被围困再魏军腹地!”
子车罟一把扯过了那说话的秦军,眼里冒火似的,瞪着眼吼:“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知不知,军中传谣是重罪!”
那秦兵身上还都是血,很绝望的说:“将军,我就是从后方回来的,前方的队伍全陷进去了,带兵的是相统将公孙座,龙贾又率人围堵,全都是魏军!全都是!他们早就设好了陷阱!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们上午是假败!”
魏姝扯着他带血的铠甲,嘶吼着问:“那嬴渠呢,嬴渠他在哪?”
秦兵说:“嬴渠公子此刻率领着左翼骁骑营救君上!”
嬴渠去营救秦公,魏姝的心被拧紧了似的,呆滞了那么一刻,手松开了那秦军。
她开始慌了,来来回回的走着,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的汗像是水滴一样往外蹦,她问子车罟:“怎么办?嬴渠他会不会出事,他会不会被魏卒给伤了,会不会出杀不出来!”
子车罟也很为难,说:“姑娘先别急。”
别急,她如何能不急,她昨日连嬴渠道别也没道,他若是出了事,那她还怎么办,没有人会对她像嬴渠那么好。
……
“别让我担心”
……
她想起嬴渠说的话,她没有让他担心,但是他却总让她提心吊胆。
过了一会儿,子车罟声音高扬,说:“姑娘,你快看!”
魏姝看去,两个秦兵扛着一个昏迷的男人正步履阑珊的往她的方向走来,那昏迷的男人胡子发白,脸上血泥交融,但魏姝看的很清楚,那人是看秦公。
她是疯了,也顾不得害怕秦公了,跑上了前去,扯着那秦兵大声的问:“秦公救出来了!那嬴渠呢!秦公子呢!”她吼的歇斯底里,嗓子都是哑的。
秦兵看了她一眼,一把将她给推开了,动作生硬。
魏姝蒙了,然后她看见了同样一脸血的狼狈的嬴虔,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去扯着他的甲衣问:“嬴渠呢,他人呢!”
嬴虔只是看着她,悲伤,绝望,无奈,这些情感交织在他眼里,还有一丝怜悯,怜悯眼前的这个瘦小无望的魏女。
魏姝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了,不然嬴虔怎么会如此悯恤的看着她,她一定是疯了,瞎了,她吼着说:“嬴渠呢?你告诉我,他人呢!”
嬴虔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魏姝很涣散,也不大声的叫嚷了,低低的问:“嬴渠,他是战死了吗?”
嬴虔说:“不知道”
魏姝说:“怎么会不知道,生或者死!怎么会不知道!”
嬴虔说:“他陷进了魏军里,没法营救。”
魏姝说:“你是说他还在魏军里,那为什么不去救他,派人去救啊!你不是他兄长吗!”她又开始吼起来,一遍遍的说着:“你是他的兄长啊!你是他的兄长!你不能眼看着他战死!”
嬴虔没有打她,没走骂她,他只是很难过,很悲伤的看着她,然后哽咽的说:“骁骑左营救不回来了,我们的人都战的所剩无几了,没有人了,没有兵了,这战,我们败了!”
魏姝去扯子车罟,说:“你去救他,他可能还活着!你去,你去啊!”可是子车罟只是难过的看着她,看着像只困斗之兽的魏姝。
魏姝就这么哭了,她跪在地上,身子往下沉,呜呜的哭着,她用手捂着脸,泪水就沿着指缝往下淌,渗进了土地里。
嬴渠就这么战死了,她眼看着,看着唯一对她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从此秦宫里就只剩她自己了,像是浮萍草芥一般。
她哭的泪眼模糊,身子颤抖,然后她看见了一双长靴停在了她面前。
她一点点的抬头看去,她看见了那双碧色的眼睛,很冷淡的看着她,那冷淡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心疼。
她还是跪在地上的,攥着长玹的衣角,说:“嬴渠他死了,死了,秦宫里就只剩我自己了。”
长玹蹲下身子,他拿指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然而眼泪是擦不净的。
魏姝看着他,声音颤抖的说:“他死了,我在秦宫怎么办,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也会死的,会被他们给害死。”
长玹的身子就这么僵住了。
魏姝并没有指望长玹真能救嬴渠,没有人可以单刀直入的杀入敌营,也没人愿意冒这样的危险,她只是太无助了,太绝望了,心像是要被吞噬掉一样,像是陷入到冰冷的泥沼中一样,只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嬴渠死了,她该怎么办,芈氏,秦公,嬴虔,这些人随时都会杀了她的,他们杀死她就像是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有人会替她求情,也没有人会再护着她,她感到很害怕,很恐惧。
长玹只是看着她,很怜悯,很心疼,然后他便离开了。
魏姝还是瘫坐在地上的,她没有再流眼泪,就是那么傻傻的呆坐着,看着长玹离开的背影,声音哽咽。
她说:“长玹,你去救他吧。”
而长玹就那么站住了。
魏姝很平静,很涣散的说:“长玹,你若是还当我是主人,就去救他吧,我救过你的命,你就当是还我了,就当是还我这个人情…”
长玹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离开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她不想长玹死,也不想嬴渠死,因为嬴渠死了,她也就过不了多久了,只要去试试,哪怕有一点活着的可能。
过了一会儿,子车罟慌张的走来,说:“那绿眼睛的小子抢了马!往魏军那跑了!”
魏姝心神恍惚,又立刻的清醒了过来,她抬头看着子车罟,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魏姝突然问道:“长玹他会有危险吗?”她开始后悔了,她这做的算是什么事,她怕,怕长玹也死了,如果长玹死了,她会恨自己一辈子。
子车罟说:“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看着天边。
天色已经渐渐的黯淡了,可是还不曾传来一点消息。
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无异于煎熬,军营里很静,是死寂,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即近而来,魏姝的心里期盼又慌张。
然后她看见了长玹,他骑在马上,缓慢的走来,浑身都是血,像是从血水里爬出来一般,噼里啪啦的血珠子沿着铠甲往下掉,眼睛却是绿的,在这傍晚的荒原里如同狼一般,那样子很可怕,秦军的所有人都吓的不敢动弹,屏息沉默。
长玹的马背上还驼着一个人,看装束是魏人,一身精致的铠甲上满是刀戟刮痕,年纪不大,身子健壮,发髻散乱,身上还披着红色大麾。
接着长玹一把将那魏人扔在了地上。
那人摔得不轻,很痛苦,在地上扭曲着□□,他伤的不轻,这么一看颇为可怜。
子车罟看清了那魏人的样貌,抽了口冷气,眼睛惊恐,同样惊恐的还有军营里所有的秦军。
因为那魏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血洗秦军的魏国统将公孙座。
子车罟很惊讶,像是见了鬼,口齿不清的念叨着:“他竟然,竟然…把魏国统帅给抓了回来…”
乱军之中,魏卒的层层封杀之中,竟然能将敌军的守将活捉,这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却让这么一个碧眼的奴隶做到了。
子车罟抬头,他再次看到长玹那双碧色的冰冷的眼睛时,只感到了讶异和惊恐。
魏姝没有看到嬴渠,她猜到了会是这样,心里还是不免难过,不免感到失望。
但她已经变得很平静了,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下一刻她听到子车罟很欣喜,很突然的叫嚷声:“公子!”
魏姝心一钝,倏地抬头,接着她面上露出了笑,那是种很安心的微笑,还好他没有事,还好他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嬴渠他骑在马上,身后还有左翼剩下的几个骑兵,浴血奋战之后,都显得很疲惫,但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温和,平淡。
他们便就这样互相的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这战魏国还是败了,名义上是败了。
虽然在少梁近乎于屠杀秦军,虽然老秦公重伤濒死,但这些都比不过魏国的统将公孙座被俘。
这很羞耻,像是当众扇了一个耳光一样,狠狠的打了魏国的脸。
统将,大帅,兵之根本,竟在千军万马之中被一个绿眼睛的秦军单刀携马的活捉。
而被围困的秦公子也突出了重围。
没了统帅,龙贾只能退兵,回廷急报,并快速的修建魏长城,以防秦军再次推进战线。
而秦国也没有好到哪里,或者说更是糟糕,国都咸阳乱了,被庞淙攻破了,横尸遍地,一片残垣,河西之地,国中大军十中折八,粮草囷空,田畴荒废,哀鸿遍野。
是夺回了河西之地,夺回了函谷关卡,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百病缠身的秦国,这样一个随时会被魏国一举击溃的秦国,夺回了河西之地又有何用呢?
不用等魏国灭亡秦国,也不用等楚国,等赵韩,秦国会在积病中逐渐的走向分裂,走向灭亡。
这一切,嬴渠看的很清楚,嬴虔也很明白,包括那些有远见的朝臣,他们都清清楚楚的知道。
唯独老秦公。
他老了,眼睛花了,真的是已经走到末路了,他以为会在有生之年再次造就五霸时的辉煌,却没想将秦国推向了峭壁的边缘。
而这场战争同样也让他的愤怒燃至顶峰。
他没有将战败的原因归结到自己,也没有归结到秦国的弊病,更没有归结到龙贾的兵行诡道。
他单单的归结到了魏时,他觉得是魏时的出卖,才造成的秦国惨败,才让他的美梦灰飞烟灭。
而对于这所有的一切,魏姝毫不知情,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她只要她在意的人活着,自己活着,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