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雪下的更大,甚至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临下马车前魏姝将披风系上了,雪白的狐裘衬的她更加白皙,粉琢玉雕似的。
嬴渠看着她笑了笑。
魏姝问:“我怎么了?”她以为是自己脸上脏,用手抹了抹,样子颇有少女的娇憨。
嬴渠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他的眼睛很温柔,唇边带着微笑。
她觉得世上不会有比他还要清俊美好的男子了,看着他,听着他夸自己,她的脸就微微泛红。
她抵挡不了,自然也没有女子能抵挡这样的温柔。
她将手抽出来的同时他也松开了她,没再看她,踩着矮木梯下了马车。
雍城的宫殿非常古朴,是由厚木头搭建成的,墙壁上贴着一层兽皮,风打不进来,因而非常温暖,比咸阳简陋的宫殿不知好多少。
她有些热,所以把披风解了下来,跳跃的灯火,昏暗的大殿,温暖的有些昏昏欲睡。
嬴渠见她打哈欠,笑了笑,坐在矮案前斟了杯热汤,道:“咸阳雍城哪处更好?”
魏姝也笑了,不假思索说:“这里”她接过热汤,那汤是热奶,浓郁香醇可以果腹,雍城离大荔义渠近,所以吃食更偏西戎。
嬴渠笑了,说:“为何不喜咸阳?”
魏姝说:“太简陋了,冬日太冷了。”
嬴渠说:“这后面有热池。”
魏姝说:“那是什么?”
嬴渠展开寺人递来的竹简,说:“是个池子,里面经年有温度适合的热汤,秋冬泡洗可以驱寒。”他往先来时去洗过,还是多年以前。
魏姝心动了,她听说过这样的池子,但也仅仅是听说。
嬴渠笑了笑说:“今日劳顿,洗完便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又说:“叫寺人守着,不必担心有人靠近,寡人也不会去。”
魏姝连连点头,说:“诺”
殿里很静,很暖,嬴渠一连批阅了几卷竹简。
寺人说:“君上,公子虔求见。”
嬴渠说:“召他进来”
长檠灯上微弱的火苗在摇曳跳跃,嬴渠靠着的是一整块兽皮,皮毛油亮,十分的柔软厚实。
嬴虔进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武将的战甲,头带充珥,进来时把佩刀卸了递给门外的寺人,龙骧虎步颇有气势,待看到嬴渠,立马就笑了,拱手行了一礼说:“君上!”
嬴渠见他如此高兴也笑了,问:“因何事而高兴?”
嬴虔说:“君上,有一人前来投奔,现就在我的门下,君上猜猜是谁?”
光这么说,嬴渠哪里猜得到,笑着摇了摇头。
嬴虔声音不自觉的就高了,说:“乐祚!那个赵国虎将!”
嬴渠说:“听闻被魏国虏走。”
嬴虔说:“对!他从魏国逃出来了!”
嬴渠没说话,乐祚那时从魏国逃脱就很奇怪,据闻劫走乐祚的人还重伤了老丞相公叔痤,是赵人吗?
嬴虔以为他是介意乐祚被魏国俘虏过,劝道:“君上,别看乐祚做过赵俘,他那是受公叔痤的诈骗。”这话其实很不对,战场上只有输赢,输了就是输了,跟诈骗没有关系。
嬴虔又说:“他是名将,又是乐羊之后,定会有重用的。”
嬴渠笑了笑,说:“好,一切等回咸阳再议。”又说:“明日大典之后,替寡人看好蓝田君”他依旧是笑着的,但看起来却十分冰冷。
在改元大典之后,按例是有宴会和秋狩的,看好蓝田君?
嬴虔身子一僵,不由的凝重起来,听闻蓝田君私下结党营私,收买在朝的嬴姓宗亲图谋不轨,而且还勾结西戎。
嬴虔说:“这蓝田君前些日子在魏国,看似游手好闲,实则心思不纯啊,据说暗地里联络了西戎的獂王。”又道:“据说这獂王明日也会来恭贺君上改元。”
嬴渠依旧很平淡,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寡人不喜杀人”
不喜,但是会,迫不得已之时他的心比谁都要狠,手段比谁都要凌厉,他给了蓝田君机会,只是他不珍惜罢了。
况且蓝田君不过只是个开始。
短暂的交谈后,嬴虔离开了。
嬴渠也倦了,准备去侧殿休息,乍一推开门就看见了魏姝,她还是那身衣裳,原封不动的站在那里,连发都没湿。
嬴渠说:“你没去洗?”
魏姝很幽怨,道:“那池子干了!”
嬴渠就笑了,说:“怎么会干呢?”那池子自穆公时期便有了,是活水,怎么会干呢?
魏姝更幽怨了,说:“是真的,旬月前修葺把池水引走了。”
嬴渠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依旧是笑着,道:“是寡人错了,寡人让姝儿空欢喜了”又道:“这样,明日改元后,有宴会和秋狩,寡人准你简装与众人同去。”
魏姝这才有了笑模样。
嬴渠道:“不过秋狩时莫要往林深处跑,里面有猛虎,别让寡人担心。”
……
“别让我担心”
……
她突然间想起那年他出征前同她告别,他也是这么说的,别让他担心。
魏姝不自觉的就走神了,心思飘回了很远的过去。
等她回过神时,嬴渠已经离开了。
改元大典这日,天气非常阴沉,魏姝险些睡过了时辰,多亏了燕宛叫她,需要穿的衣服非常正式冗杂,里里外外的足有个七八层,着急忙慌的穿好了,抹好脸,迫不及待的去了大典的高台前。
这时人已经不少了,大臣宗室们都已站好。
魏姝没敢往前挤,就站在人群的后面。
秋风瑟瑟,鼓声如雷,书着秦字得大纛旗迎风猎猎,黑色旌旗连天蔽日,台上置着大青铜铭文双龙鼎,带着高帽的寺人捧着牲肉和秦酒。
嬴渠着一身黑色锦帛深衣,腰配金丝锦帛蔽膝,悬湛卢宝剑,头带冕旒,珠帘垂下相互敲击碰撞,使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无比的威严。
大荔义渠西戎以及巴蜀的使臣都来朝贺,这是惯例,还送来了不少戎狄的宝贝。
至于中原?
山东诸国并无一国前来。
是啊,没有哪个诸侯会注重一个弱小的秦国,也没有哪个诸侯会将这么一个年轻的秦国国君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秦国已是穷途末路,再无往日之强盛,列国卑秦,由此可见一斑。
强国,诸侯来贺附者星罗,弱国,列国鄙夷附者云散。
若有一日雄于列国的不是魏国而是秦国,那一切就将不一样。
此刻寒风朔朔黑旗旆旆,看着苍茫秦土,和台下群臣,嬴渠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愿秦国强大,傲踞列国,比肩齐魏,威震荆楚。他愿意将一生奉献于此,为留给后人一个强大富足的秦国而不遗余力,直至生命的尽头,若能如愿,此生无憾。
繁冗的典礼之后,他看着台下众人,道:“昔谬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至伯,诸侯毕贺,为后事开业,甚光美。”听着这些往日的光辉,台下之人无一不露出自豪的神情。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惶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之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听到此处,有些自简公过来事的老臣不禁潸然泪下,掩面哭泣。
嬴渠说:“献公继位,镇抚边境,徒治咸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言意在求贤,有裂地封爵之意,这在世代分封的秦国乃为曾有过的惊世之举,众人哗然。
唯独蓝田君的心思不在此,他一直都没有听进去秦公的话,此刻神情更是紧张,手底都是汗,最主要的是冷,越冷就越紧张,越紧张手心的冷汗就越多。
他不是慌张之人,但此刻已经抖的不行了。
大典过后,便是欢庆,众人入席饮美酒用佳肴,看秦女长袖轻舞,这种宴会在秦国是很少有的。
而蓝田君呢?
还是心不在焉的,因为他暗地里联络了西戎,想要趁机围杀秦君,这事无疑很冒险,但一旦事成了,秦国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况且此来雍城,嬴渠并未带多少护卫随行。
此刻,他联络的西戎兵马已经陈兵陕城,秦国的兵马还都在东边的武城,是绝对赶不及过来的。
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他的年纪比嬴渠大,身份不比嬴渠卑微,他怎么都想不通,老秦公为什么就把这秦国给了嬴渠,在他看来,嬴渠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一个臭小子,当君主,还压在他的头上,呸!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就得在那鸟不拉屎的蓝田过活。
他越想越气,就差骂出来了,一爵爵的喝着闷酒,喝多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紧张了,身子也暖和了。
不一会儿,他就有些醉了,酒气熏天,不看舞女,直勾勾的看着坐在矮案前的嬴渠,看了半天,可还是无法透过冕旒看清他的神情,心里更是鄙夷,就他也配那身朝服,呸!长得还娘们唧唧的像个女人,呸!丢秦人的脸!
他正这么在心里快活的骂着,甚至还在肖想有朝一日自己能骑在他身上,正当时,就听见一阵轻快马蹄声,是探马来报!
他瞬间就精神了,醒酒了,他立马看向对面的西戎獂王,獂王也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里立刻就安稳了,泛起了阵阵喜悦,他觉得事就要成了。
魏姝也在,没披狐裘,现下已经冻懵了,将自己裹成一团,捧着热奶暖手。
她不像蓝田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改元大典什么时候有探马了?她觉得大概是有事发生。
就听那秦兵跪地说:“禀君上,我军已剿灭陕城逆贼和西戎敌军!”
话落,众人哗然,陕城有敌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清醒了,后怕了,虽然已经敌军被剿灭了,但一个个的仍面色青白。
蓝田君的反应最为惊慌,手中的酒爵掉到了地上,酒水全撒了出来,被剿灭了,那就是败了,败了嬴渠会不会杀了他,如果认错,嬴渠会不会饶他一命,他不想死,不想,身子在抖,像是筛糠,后悔的不行。
嬴渠依旧冷静的坐在矮案前,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蓝田君,笑了笑,转而说:“獂王可愿意向寡人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前来祝贺寡人,难道还要陈兵陕城?”
獂王忽的起身,手按在刀柄上,脸色苍白,他随行就带了十数个护卫,大概没想到计划会败露,也没给自己留后路,现在是进退维谷,拼不行,不拼也不行,脸憋的酱紫,刀柄攥的更紧了,说:“你的大军不是在武城吗?”
嬴渠依旧是笑着,他其实也冷,华服虽厚重但是不抵刀刃似的寒风,他早就想离开了,就在等这时。
此刻他笑说:“寡人好似是说过让嬴虔继续陈兵武城,不过獂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当然是有秦廷内奸通风报信,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看蓝田君,就会发现他的神情更加有趣。
獂王却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没供出蓝田君和朝中内奸,而是拔刀吼道:“秦人夺我土地,杀我子民,今日就在此报这血仇!哪怕多杀一个秦人!”
不等随行的西戎人拔刀,嬴虔猛的起身吼道:“谁敢拔刀,我便让他当场头断于此!”他这声吼的极为震慑,那些西戎人都被吓住了,接着秦军蜂蛹而上,将他们捆绑带走,徒留獂王。
秦兵将其压至地上,迫使其跪下。
獂王还是在骂,但是他看不清嬴渠的脸,隔着冕旒,他甚至都不知道嬴渠正在笑,非常讥讽的笑。
接着秦兵手中寒光凛凛的斧钺一挥,獂王就不骂了,因为他骂不出来了。
他的头掉了
血溅了一地,到处都是殷红,被砍下的头滚出了很远,恰好停在蓝田君的脚边,獂王的眼睛还是睁着的,血红的,发上粘着枯草,脸青的像铁。
蓝田君想叫,却没叫出来,差点便要昏厥过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甚至魏姝都尚在恐惧惊慌之中。
嬴渠就这么杀了獂王?西戎部落的首领?
同时她隐约的想起此前他同嬴虔说调兵西边,仍是声称陈兵武城,原来从那时起嬴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故意引敌入套,但是蓝田君并不是朝臣,那蓝田君又是如何知晓秦兵仍在武城?难道这秦廷里还有蓝田君的线人?
她越想越迷糊,索性就不想了。
也难怪了嬴渠整日头疼,有这么一帮心计深沉,随时想夺他性命的臣子,能不头疼就怪了。
而嬴渠始终都是平静的,平静的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然后他笑道:“诸位继续,此等闹剧就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就起身离开了。
于是,乐声再度奏起,秦女继续跳舞……
秋狩是明日,宴没散魏姝就走了,因为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去看地上那獂王的尸体,很可怕,就那么倒在地上,她不知道这些人怎么还能喝进去酒,吃进去肉,难道不觉得恐怖和晦气吗?
于是她回到了殿里,恰好看见了嬴渠,他已经褪下了冕旒,也脱下了华服,没有批阅竹简,而是擦拭着一把寒光夺目的宝剑。
他看见她脸色不好,将剑放在一旁,说:“今日宴会让你受惊了”他这么做是为了震慑那些宗室朝臣,但是无疑也吓到了无辜的人,比如魏姝。
魏姝说出自己的疑问,道:“朝中有内奸?是蓝田君的人吗?”
嬴渠见她如此关切,笑了笑,说:“不只是内奸,老宗室们都有各自想要拥护的公子,寡人继位以来,他们忌惮自己利益会因此受到损失,因而各揣鬼胎。”
这些老宗室权利滔天,不仅剥削百姓使得国贫民弱,以往更可以废立君主,引得朝野动荡。
虽然先君献公时宗室们的权利已被遏制了一些,却仍是像蛀虫一样,啃食腐蚀着秦国。
魏姝说:“君上想要铲除掉他们?”
嬴渠说:“先要让他们安分,让他们不敢给寡人添乱。”
獂王一事就是给他们的警示。
猛毅之君不免于外患,懦弱之君不免于内忧,这话是没错的,对待那些公室用不得软。
这些老宗室们其实非常难动,他们盘根错节,以吸食着百姓君主为生,若是动多了,逼急了,则会倾覆朝野,动少了,则不治根本,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的拔除。
求贤令只是求贤?
实则不然,嬴渠是要让更多的新鲜的血液注入秦国,一点点的取代他们这些老公室,让他们彻底的退出朝野。
嬴渠笑了笑,坐回矮案前,说:“你可知廷上已有朝臣对你和智尧意见颇多。”
魏姝突然想笑,也没什么原因,问:“他们对我有什么异议?”
嬴渠看着她,目光很温柔,说:“他们说你是宠臣,佞臣。”
魏姝对着他温柔的目光,心怎么能不跳,但她看起来仍是很平静,说:“那智尧呢?他们如何说他?”
嬴渠依旧是笑着的道:“外臣,乱臣。”
魏姝知道,她和智尧已经或多或少的触犯到了宗室的利益。
宗室们以为嬴渠是被魏姝这个宠臣给迷惑住了,其实嬴渠是故意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魏姝,一个智尧,他需要的是更多忠心的可用的外臣。
他要让宗室口中的这些外臣宠臣在秦国当道,好把那些腐朽肮脏的宗室连根拔起。
这是秦国想要摆脱弱小,图强图存的唯一道路。
如今外忧已解,三晋暂无攻秦之意,这便给了他治内的最好时机。
魏姝笑道:“骂我是宠臣,骂智尧是外臣,恐怕还会骂君上昏庸。”
嬴渠笑道:“快了,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骂到寡人的头上。”
魏姝笑道:“那该如何,君上不会杀了我以解众怒吧?”
嬴渠笑了,说:“不会,寡人不舍得杀你”
魏姝又说:“若我把卫秧接来,恐怕他们更会骂我?”
嬴渠笑着看向她,道:“害怕了?”
魏姝说:“自然不怕,能替君上分忧,就让他们骂去好了,姝儿不仅把卫秧接来,再把什么赵秧,宋秧的都接来,把那帮老宗室得官位都挤没,让他们没法剥削百姓,钳制君上,看他们胡子不气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