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十七岁时在‘插’队,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很幸福,这说明我可以做个诗人,照我看来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然后你替我想想该怎么办吧——在队里开大会之前要求朗诵我的诗?我怎么解释天是紫的,风是蓝的,云端传来喧嚣?难道我真的活腻了吗?这一切告诉我说,不能拿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当真,不能拿别人当真,也不能让别人拿我当真。后来我就当了数学家。凭良心说,我当数学家真是不大合适,正如别人当诗人不合适一样。现在小孙老想让我背出一首十七岁时的诗,甚至为此骑上了我的脊梁,用长筒袜勒住了我的脖子——因为她这些轰轰烈烈的行为,我怀疑她是个虑待狂——但我背不出来。我倒能背出几百种艰难的不定积分的解法,但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
红拂在长安城里生活,觉得无聊时就把李靖给她画的那些画拿出来看。那些画是画在用芋头汤浆过的纸张上,有些是用颜‘色’画的,还有一些是用水画的。水能在芋头汤上留下永远不褪的痕迹,好像糖在水里溶化,或者阳光下的空气。在这些画上红拂好像空气里的一个‘精’灵。另外一些画是用红蓝两‘色’或者黑红两‘色’画出来的,画中人的相貌除了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的近似之处,但还是能够看出画的是她。给她画这些画时,李卫公用了一大把竹笔。他把这些笔叼在嘴里,所以好像一只海豹。卫公给她画这些画时,他们住在土地庙,四周都是菜园子味。红拂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这一点可能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种关系),篱笆上开满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诉她说,喇叭‘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红拂点头称是,显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其实她心里想:满篱笆这种象征是什么意思呢?人在年轻时都是这样别,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又不敢问。等到可以问了,一切又都索然无味。她把这些画拿到贵‘妇’联(乙)去给别人看,并且宜布说: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爱情。而那些贵‘妇’们却说:你们这些土包子懂得什么艺术、爱情!
红拂在贵‘妇’联(乙)里被当做个土包子,因为她没有上过贵族‘女’校,没有穿过白上衣黑裙子,缎面的布底鞋和白布袜子。那种袜子是五趾分开的,样子很怪。但是她被容许‘混’迹于她们之间,参加每旬一次的party。据说这是因为红拂长得漂亮,人又不蠢,所以给她一点恩惠。其实这算不上是一种恩惠,因为贵‘妇’联(乙)内敌视大唐的情绪早就引起了领导上的注意,正如‘毛’主席所说的:她们是一个裴多斐俱乐部式的团体,但是还没到处理她们的时候。这就是说,参加这种party的人最后肯定要倒霉,但不是现在。其实那些‘女’人聚在一起时,只是穿起‘女’校的校服,朗诵少‘女’时代的纯情诗文,并且集资出版诗集,并且把丈夫叫做老鳖头子。我想‘女’人这样并没有犯什么错误,错误就在于说没有上过贵族‘女’校的人都是土包子,不懂艺术和爱情。贵‘妇’联(甲)的成员知道以后十分气愤,大家分头致力于琴棋书脚,还奋力去写爱情诗。但是这些娘们见了一等贵‘妇’的作品就捧腹大笑,有人甚至笑出了肓肠炎。这就使一等贵‘妇’们相信自己真的不懂艺术和爱情,再也不肯致力于琴棋书画,也不再去写爱情诗,而是致力于反对艺术和爱情,终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实证明人没有艺术和爱情也能活,最起码中国人有这个本领。而世界上没有了艺术和爱情,也就没有人会被叫做土包子了。贵‘妇’联(乙)天天开会学习,改造思想。今天批判张三,明天批判李四。被批判的‘女’人们不堪羞辱,纷纷自杀,而领导上也不加阻拦。红拂在长安城里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长安城里没有风,但是城外经常刮大风,风一起就是天昏地暗。有人说,在城里可以看出这风的干燥程度,因为有时候天是灰黄‘色’,就像干燥的土粉;有时候天是‘潮’湿的黄‘色’,好像风和黄土在天上和了泥。有人说,在城里可以看出风的深度,因为有时候天是浮土的颜‘色’,有时候是地下深处土的颜‘色’。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大家都不知道——因为除了那些来去匆匆的外国人和脚夫、车夫,绝大多数的人只要进了长安城,就没有出过城。有些人下定了决心要到城外去玩玩,走到了城‘门’口,看到了‘门’‘洞’里站着的两排守城兵就丧失了勇气,这种情形也像被魇住了一样——假如天‘色’是深黄‘色’,天上就会掉下土来,是长条形的,好像一种虫子屎。在这种天气里红拂下班回了家,先到书房里去看看李靖(她总怕他会突然无声无息地死掉,这种忧虑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卫公就是一声不吭地死了的),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换衣服。她脱掉外衣,解下‘胸’前的水袋,拿掉假肚子、假屁股,然后把扇贝做的‘乳’罩解开,那对‘乳’房就像一对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这对兔子当然没有耳朵)。如前所述,当时外面是昏黄的天气,有一种殷湿的黄‘色’被压到屋子里面来,红拂的身体则是白皙而有光泽的,在这种光线下就闪着蓝黝黝的光,好像她天生就是蓝种人一样。她的‘乳’房上早印上了扇贝的痕迹,看上去好像两个笊篱,而旦肚子上也有一大块红印。这使她本来美好的身体变得难看了。此时的感觉和当年在洛阳城里梳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因为现在面对的还是恼人的生活,了无生趣。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出洛阳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样的,只有些表面上的变化。后来她有了一个主意,实际上还是故伎重演,到了晚上睡觉时,她就策动卫公从长安城里再次跑掉,就如多年前从洛阳城里跑掉一样。卫公听了皱眉道:瞎扯八道!往哪里跑?红拂说:跑到海边上去——你不是喜欢海吗?卫公听完了就开始不吭声,一连好几天都皱着眉头,在想红拂的主意是不是有道理。据我所知,数学家都是这样的,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建议,包括最异想天开的建议。李卫公找来了一切地图和地理方面的书,考虑了从东罗马帝国到南美洲的一切地点,研究一切逃走的路线。假如红拂问起来,就说,就算要逃出去,也要策划周全。
每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红拂总是穿一身白纱的衣服去梳妆。这身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站在镜子面前,红拂有点不敢相信他们还能逃出长安城。她的下巴现在是浑圆的,脖子上接近下巴处有了一道浅浅的纹路,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窝;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她是消瘦的。她的‘乳’房现在很丰满,还能用柔软、圆润等字眼来形容。过去是紧凑的,假如那上面有表情的话,就是一种顽强不屈的表情,或者可以说,那是两个紧握着的小拳头。生了孩子以后腰也粗了,虽然只是一寸半寸,但这里讨论的不是形状,而是身体的表情。总而言之,红拂自己都不相信她还能‘激’励一个男人从长安城里逃出去。现在的这个身体没有了挑战‘性’,只能‘诱’使男人和她zuò爱,却不能使他对生活不满意。
李靖也不相信他们还能逃出长安。他毕竟是快六十岁了,有关节炎,肠胃也不好。但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所以他宁愿装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长安城里平安地生活。但是这不妨碍他研究地图,在心里想象南洋群岛的热带风光,北极的冰山,大漠的荒凉,虽然他哪儿都去不了。而我呢,自己也知道除了现在干的事什么都干不了,虽然有时难免想入非非,但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们何必要逃出去?坐在椅子上想象也是一样的。我想领导上也该知道这些事。既然如此,就应该对我放心,让我少开几次会。
我现在经常照镜子,发现有好多硬‘毛’从我脸上各处钻出来,并不局限于下巴,简直是刮不胜刮,剪不胜剪。这种情形使我想到自己死时会变成一把板刷。红拂想到自己死时的模样,总要联想到“皮囊”这个词。大家都知道这是佛家对身体的指称。过去红拂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词,但到了感觉自己身体开始松弛时,就觉得这个词可悲的形象。由佛家的用语,联想到佛陀离家出走,托钵四方;由离家出走,联想到这个“家”字,它是宝盖之下的一只猪——这只猪又是谁呢。相比之下,别的语言就没有这样自己糟践自己。home,就是h——0——m——e,没有任何能让人联想到pig的东西。与此同时,长安城还是老模样,而且有趣的事越来越少。红拂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来看蝴蝶,但是长安城里没有好看的蝴蝶,只有一种幼虫吃洋白菜的白粉蝶,孤零零地在一片灰黄‘色’上展开翅膀。为了招来白粉蝶,红拂还特意种了一些洋白菜。但是她不会种菜,所以菜后来都死了,粉蝶也不来了。她还想种些‘花’草,但是一样也种不活,甚至连狗尾巴草也死了——这是因为长安的水土除了槐树,什么都不长——这一点和北京不一样,这里下一场大雨,遍地是杂草,然后居委会的老太太再组织人力把它连根拔掉。她还可以怨恨这一切,把怨恨当做消遣。但是这一切都是卫公的安排。她爱卫公,并且不想改变,虽然爱他这件事干得有点欠考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干,就是盖上贝壳‘乳’罩,挂上水袋,穿上衣服,出去上班。穿上这套可怕的服饰,也就是截断了思想。她的倒霉之处在于只有脱光了衣服,对着一面镜子,或者是抱住了卫公才能想象,但是不能一天到晚总这样。我也不能不去上班,走到灰‘色’的人群里去,一路走一路想入非非。活着成为一只猪和死掉,也不知哪个更可怕。
一
李卫公死掉以后,红拂殉夫而死。这件事大出人们的意料。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卫公死之前,他还在与红拂zuò爱。完了事以后,卫公说:‘胸’口闷,头晕!说完就死了。事后红拂对别人说:干那事时,卫公还‘挺’行的,那杆大枪像铁一样硬,直撅撅像旗杆一样,谁知他会死呢。这种话说起来,简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但是底下一句话却令人不得不敬:他死了,我也不活了!过几天就上吊!她不光是说说而已,还给皇后上了奏章,申请为夫殉节。自从大唐开国以来,国公夫人为夫殉节的事还没有过,所以这件事引起了很大轰动。嫉妒她的人说:这娘们不是好来路,丈夫死了,在长安城里立不住,想靠这个来挣面子,但是朝廷认为卫公夫人殉节,乃是大大的好事,不但证明了大唐‘妇’‘女’深明大义,还证明贵族阶级的道德水准很高。皇后下旨,旌表红拂为节烈夫人,并且派宫内主管刘公公去主持此事。刘公公觉得兹事事体重大,就请了长安城里办理贵‘妇’自杀最有经验的魏老婆子来做顾问。所以红拂殉夫一事,从开始就‘操’纵在专业人士手里了。
红拂知道,李靖一死,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死人。说人们把她当死人还不全面,实际上是这样的:如果她表示对活下去有兴趣,别人就讨厌她,如果她表示出自己行将死去,别人就会尊敬她。在皇城边上,有一座温泉,那里只招待有诰命的‘女’人。洗过澡后,还可以躺在铺了熊皮的短榻上喝上一杯冰镇果子‘露’。红拂头天就在那里。她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背后说;妈,这个阿姨是谁?好漂亮!又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甭理她!那是卫公夫人——好没廉耻,死了丈夫还跑出来。红拂一看,是程咬金的夫人,带着‘女’儿,就走过去说:程夫人,好一阵不见。明天我就殉了,‘抽’空出来看看老熟人。程夫人一听,立刻肃然起敬:明天吗?您准备怎么殉?上吊?上吊好。韩国公的小夫人喝毒‘药’,一连三天,上吐下泻,鬼哭狼嚎。最后只好叫了大师傅,拿擀面棍在脑袋上狠敲了几下,脑壳都敲扁了。眼珠子凸出来,像水泡眼的金鱼。还有人吞金针,吞下以后七窍出血,发高烧说胡话,那模样也是十分糟糕。总而言之,上吊是再好不过。但是‘女’人在这种场合说的话都不大可靠,上吊未必真有那么好。站在一个行将上吊的人面前,大家都说上吊好;而站在一个行将投井的人面前,大家又都说投并好。红拂本来是讨厌上吊的,但是自从领导上分配她上吊以后,她也开始喜欢起上吊来了。这是她一生里从未有过的事。过去领导上分配她在洛阳城里当歌妓,她就不喜欢,和卫公一道跑掉了。后来领导上又分配她在长安城里当二等贵‘妇’,她又不喜欢,想要鼓动卫公再次逃掉。现在分配她上吊而死,她会喜欢,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