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由于只是买的一个妾,拜天地摆酒席那一套统统没有,连给祖宗磕头都不用。还是细心的陈妈给她换了身粉红裙子,又在床头贴了红彤彤的“囍”字,点燃了红蜡烛,床铺铺着崭新的被褥,营造出些须喜庆的气氛。
梅玉站在门边,瞪着惊恐的双眼,像一只受惊的瑟瑟发抖的兔子。
赵文素坐在床沿,对她笑了笑,招手:“过来这里。”
梅玉攥紧了袖子,一步三挪地走到他跟前一米,再不肯向前。
赵文素咳了声,“陈妈教你怎么做了吗?”
梅玉僵硬地点点头,手指绞得发白。
赵文素好笑地看着她,伸手想轻轻握住她的腕子。梅玉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向后一退,摔个四脚朝天,一只圆滚滚的雪白的东西从她袖笼里滚到地毯上。
赵文素吃惊地盯着地板上的东西,“梅玉,你怎么把馒头带进来了?”说着起身去扶她。
梅玉手脚奇快地捡起馒头,护在胸前,惊骇地望向赵文素,翻身想爬走。赵文素一把拉住她,去拿那个馒头,“你藏个馒头做什么?还怕家里没有下顿?给我放好吧,啊?”
梅玉死死护着馒头,委屈地啜泣:“陈妈说,这是我的。”
赵文素没办法,哭笑不得,“是你的。但是现在要睡觉了,你把馒头放在那边桌子上,我不动它,好吗?”
梅玉盯着他的脸,犹豫了好久,到底他赵文素长得不像坏人,她方才信了,爬起来把馒头放在桌案上,磨蹭着走回他身边。赵文素叹息着把她抱到床上,温和地说:“以后咱们过日子,不缺吃的穿的,别小家子气让人笑话。”
按照陈妈的教导,梅玉笨手笨脚地给主人解衣带。赵文素举得手都酸了,她还没把罩衫脱下,最后他只得自己动手。
床幔放下来,月牙露出了半边脸。
夜色,无边无际。
梅玉咬着唇,依然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模样,偶尔抽泣一声,却半点泪都没有淌。只紧紧抓着这个男人□□的臂膀,紧得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仿佛是波涛汹涌中最后一根浮木。
第二天一早,葛媒婆被叫到了赵府。一头雾水的媒婆来到小厅,赵文素在主位正襟危坐,大儿子赵礼正站在一旁伺候,两人脸色俱不好,“赵老爷,赵大少爷,找我老太婆有事吗?昨儿的新姨娘出事了?”
赵文素黑着脸,不吭声。
赵礼正严肃地说:“我当初放话出去,吩咐得清清楚楚!府上要立正经的姨娘,会好好待人姑娘家的,要求务必找干净的闺女。难道你没听清楚?”
葛媒婆愣住了,“那姑娘不是处子?”
赵礼正板紧了脸,硬邦邦道:“家父又不是没娶过亲的人,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清楚吗?”
她一听,事情大了!吓出一身冷汗,“哎呀,赵老爷,我老太婆冤那!我千叮万嘱人贩子黄二哥,人家赵府是大户人家,一定要黄花闺女,一定要黄花闺女!黄二哥信誉一向好,我也就没有检验了,谁知道出了这担疏漏呢?”
“如今钱给了,人进门了,东西都给姨娘置了!发现这么件事,你说怎么好?给的可是正经良人的价钱呢,你就这么坑我赵家?不论钱的事,万一这姑娘是去夫亡,家父就是娶人亡妻,要坐牢的!你可担待得起?”(注1)
赵文素低头喝了口茶,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葛媒婆急得团团转,“大少爷,这事儿是我不对。我去把黄二哥找来,把人退了吧,钱也全部还给您,坐牢的事情可不能玩儿的。”说罢,打发人去把人贩子找来。
人贩子还道赵老爷满意了,还想多买一个,屁颠屁颠赶来了,一说才知道事情不对,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嚷嚷:“这个姑娘是她爹娘寻上门来卖给我的,老两口说她一辈子没出过村口,我看她敦厚朴实又怕生得紧的一个女孩,就相信了。小的发誓她不是去夫亡!哎呀呀,这世道,没法活了……”
赵礼正呵斥他不得无礼,葛媒婆在旁絮絮叨叨,人贩子呼天抢地。一片混乱中好不容易商量定,葛媒婆的礼金全部退回,人贩子得返还一半的钱,把人带走,还要另备一些好闺女再次送来。人贩子一边数钱一边唉声叹气,道这女孩再转卖到窑子价钱就亏大了。
赵文素看着鸡飞狗跳的小厅,心中不耐烦,待要再喝一口茶,忽然瞥见门帘外一袭模糊的身影闪过,便起身出去瞧瞧。廊柱下,梅玉躲在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偷窥,唇咬得死死的,忽见赵文素出来,吓得赶紧逃之夭夭。
赵文素叹了口气,返回小厅,对着喋喋争论的三人喝道:“好了好了,都结了吧。退钱是一定的,人就不必再选了。进了房,又放出去也不好看。只你们嘴紧些,别到处说就是了。”
葛媒婆和人贩子听老爷发了话,连声附和,“不说不说,一定不说。”说了不等于砸自己生意么,谁会这么傻。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赵文素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心软,也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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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深人静,庭阶朦胧,万籁俱寂,大家都熟睡了。赵文素忽然被一阵轻轻的抽泣惊醒。
“梅玉?”
黑暗中看见旁边的被子鼓起一个包,却是悄无声息。
赵文素支起上身,扒拉开被子将人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别闷坏自己。”
梅玉抱着被子躲退到床边。赵文素下床点了蜡烛,端到床边一看,女孩缩在被子底下,满脸泪痕,盖在额头的稀稀拉拉的发丝都湿了。
赵文素把烛台放好,找来干净帕子,回到床上要给她擦脸。见她不断后退,就把手帕给她,“别哭了,自己擦擦脸。有人给你委屈了?”
梅玉抓过帕子胡乱擦一通,摇头。
“梅玉,告诉我,你不愿意待在这里?是不是我很可怕?或者想家了?”
她还是摇头。
赵文素叹气,“那就是你上午偷听我们说话了,害怕我把你赶走?”
梅玉猛烈地哽咽起来,抽泣得手帕都堵不住眼泪,依然摇头。赵文素俯身连被子一起抱住她,轻轻拍打,“那告诉我,为什么哭?”
“……明儿……我……走……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几个馒头……带走……”
“你走?走去哪里?”赵文素哑然失笑,这傻乎乎的姑娘!
“不是……要换人么……”
赵文素夺过手帕给她擦眼泪,“不换了,我都撵他们走了。不过,你真的不是别人逃跑的妻子罢?”
梅玉打了个冷战,闭上眼睛摇头,不说话。赵文素感觉到怀中的躯体在微颤,便起身熄了烛火,躺回自己的被窝,对着那团黑影说:“我既然决定收你做姨娘,应承好好过日子,就不会改。你以前的事,不愿意说就罢。我不会计较。总归不过被人欺负,你不敢说,爹娘不敢声张,就把你卖了,是吧?!”
她不吭声。赵文素不再提起话头,各自睡了。第二日,赵文素严严实实叮嘱管家,不许下人议论姨娘的事。幸而赵府,特别是赵文素住的院子下人不多,都是可靠的世仆,决计不会乱嚼舌头的,赵文素放心地去县衙了。
几日下来相安无事。梅玉跟着陈妈学东西,熟悉府里各处和一些规矩。眼里的初来乍到的恐惧,依然镌刻,但慢慢在好转。
赵文素开始寻思,得多抽时间跟她培养感情,免得她见了自己跟耗子遇猫似的。自己六艺俱全,有空可以教她一些,既消除她的陌生又能提高素养,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忽然大儿子媳妇娘家的下人来通报,这几日大少奶奶回娘家省亲,偶有不适召了大夫,发现竟是两个月的身孕,娘家不敢多留,请赵府赶紧派人去接回来。
赵文素和赵礼正惊喜非常,立即安排车马。赵礼正亲自去接人。不多时,长媳妇和几大车娘家送的吃穿用度物品就回到了。回家首先到百花苑给公公奉茶。问候完毕,长媳说:“爹,媳妇娘家恰好得了几匹上好的云丝缎,嘱咐媳妇带给公公做几身衣裳,今儿下午就叫裁缝来吧?”
赵文素手端媳妇茶,笑吟吟看着眼前儿子和媳妇一双璧人,“棠宁啊,你怀着赵家的长孙,别太操心。事情交给礼正和管家他们干。我衣服够多了,裁两身就好。你安排一下,给梅玉做几件吧,特别是冬衣。”
赵礼正给疑惑的妻子解释:“前儿新姨娘进门了,梅玉是她的闺名。”
正说着,陈妈把梅玉带了进来,推到厅子中央,教她请安。梅玉便呆呆照着她话念,“大少奶奶好。”却是缩肩垂头,不敢直视。
棠宁微笑地答应,上前拉起她的手,“周姨娘不用拘谨。以后有你伺候爹,我正好少操心些呢。来,给你一个见面礼。”说着褪下手腕上的金镯,硬塞入手中。
梅玉扭头看看赵文素。赵文素笑呵呵,“拿着吧,那是好东西。你留做贴己。”
梅玉方才捏紧了那只镶满宝石、金光璀璨的镯子。抬眼偷窥棠宁,好一个美人!发髻上珠翠叮当,衣裙雍容,面上带笑,观之可亲。梅玉赶紧垂了头,觉得好惭愧。
下午裁缝来到赵府,各人身量尺寸早有记录,单单要量梅玉的。隔了三日,衣裳全做好了,棠宁打发下人叫梅玉去拿。当棠宁指着满满一箱子衣裳说全是梅玉的时候,梅玉简直不敢相信,满心是犯了大罪般的慌张,“全给我?”
棠宁笑着叹道:“这一箱子,仅仅是时下节令穿的。眼看天要冷了,还得给姨娘另做冬天的厚袄子。云丝缎这么好的料子,老爷舍得给姨娘,可见是真心待你。”
陈妈说:“老爷从少时就事事认真,哪里有亏待人的时候?只周姨娘太呆头呆脑了,不会讨男人喜欢。”
梅玉很是局促,就不吭声了。棠宁摆摆手,对梅玉说:“以后姨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问我要,一家人不要客气。就是老爷缺了什么,姨娘应该记着替他来拿,别老爷要用才慌慌张张的找。我有了身孕,照顾老爷的事情多赖姨娘和陈妈了。”
又指着一个小包袱,对陈妈说:“云丝缎还剩了好些,我就擅自主张给紫芙做了一条裙子和两件褂子,陈妈你拿去吧。”
陈妈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带着东西回去了。一路跟梅玉絮絮叨叨,偌大的赵府,吃穿住用都是大少奶奶一手操持,井井有条,最后老爷都把帐本给她管了。更难得为人和气可敬,不偏不倚,叫人疼到心尖儿上呀!
梅玉听着,并不插话,心想这个大少奶奶,真真懂得做人情拢人心。
注1:“去夫亡”,“娶人亡妻”,皆是古代刑律罪名。
去夫亡,“妻子擅自逃亡”,要处“黥为城旦舂”的刑罚。
娶人亡妻,“娶他人‘去夫亡’的妻子”,要处罚“黥城旦舂”。
再注:黥,在脸上刺字。城旦、舂,男犯为城旦,主要服筑城等苦役;女犯为舂,主要服舂米等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