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巡按御史衙门,后宅。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一片假山流水的亭子间,冯巡按和周提学相对而坐,冯芜负责上酒。
“没想到那小子果真中了解元。”周提学一脸感慨,略带酸意地悠悠道:“算是给你捡著便宜了。”
冯巡按一脸不忿:“不过是解元而已,我可是二甲传胪。”
读书人的事,除非官特别大,否则一般来说,高低主要看科试的排名。
解元确实很厉害,但二甲传胪,乃是当次科试毫无争议的天下第四。
你南直隶解元,固然号称天下第一解元,问题是这可没朝廷“公认”!
冯芜忍不住道:“爹,你参加乡试时,也不过排名第五的亚元。”
原来在乡试第二到第十,皆称之为亚元。
“那也是五经魁!”冯巡按补了一句。
周提学哈哈一笑,“乡试前十的文章,已经有人誊录出来了,我见过那谢泉的文章,可比你上次乡试的要强。但人家只排名第六。所以说,乡试第五的五经魁,也不见得你真实水平就是第五,可能更靠后。”
冯巡按倒是没反驳,只是叹口气:“文渊的才学是毋庸置疑的,可惜他这次与徐小子同在易经房,只能吃下这个亏。”
因为乡试前五名便是五经魁,于五经房中,各取第一名为经魁。
谢泉与徐青同在易经房,所以他文章哪怕在诸考官眼里,比其他四位经魁都高一个档次,也只能屈居第六。
周提学轻轻颔首:“天下事,福祸相依。以文渊和沈墨的交情,若是中了五经魁,不免太过扎眼,惹人非议,现在这位置,倒是刚刚好。”
冯巡按:“这次沈君山是怎么回事,乡试之后,惯例的宴会也不举办,直接回京去了。”
周提学摇头:“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有时候性子急,有时候又温吞吞的,能把别人急死。”
冯巡按蹙眉:“他走太急,现在压力怕是都到徐小子身上去了。”
可不就是吗,乡试主考官急匆匆走了,那么聚焦解元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多。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一旦人在众人视线之内,再小的瑕疵都能给你挑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周提学:“有你这个老岳父在,怕什么。”
冯巡按没好气道:“你马上要走了,当一方大员,便在这里可劲对我幸灾乐祸吧。”
他护住徐青不难,可是也必然会有人拿徐青和他的关系做文章,官场上的事,没那么简单,有时候也不得不避嫌。
因此冯巡按能护住的只能是明枪,暗箭还是难防。
周提学:“你难,我更难。你以为岭南的事那么简单,前任布政使留下了好大的烂坑子,刚走一个莲花教,现在又被禾山道借机壮大实力。禾山道可比莲花教还麻烦,毕竟莲花教以汉人为主,禾山道多是蛮夷,稍不注意,激起土司叛乱,我身家性命都难保。”
大虞朝对这些边疆的蛮夷、土人尤为宽容,一旦激起他们的反抗,闹出乱子,往往布政使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若是汉人起义,反而简单,直接派兵镇压,还有功劳。
当然,这也和土人藏在深山结寨有关,一旦叛乱,朝廷平定耗费的军饷,难以数计。
若是这些土人下了山,那就和汉民一样好治理了。
因此对于土人最好的治理办法,那就是教化,使其真正融入中原文明,接受王朝的统治。
这是要持续几百上千年的大工程,期间甚至会因为王朝兴衰而中断,又不免重头再来。
加上岭南的生存环境相对于中原恶劣不少。
是以,自古以来,中土士大夫,都认为去岭南做官,无异于流放。
冯巡按却不理大舅哥的苦处,酸溜溜道:“你又不可能一辈子在岭南做官。”
周提学咳嗽一声,“你要是觉得这是好差事,将徐青借我一用,跟我去岭南走一遭,反正他留在南直隶,必然风波不断。”
“不行!”冯巡按父女异口同声。
周提学微微一笑:“你看你们父女,我稍微说这么一下,便急得不得了。”
冯巡按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算盘,想将我女婿绑在你们太苍周氏的船上,没这么好的事。”
他现在也不装了,直接摊牌。
周提学:“你还不是想将他拉入你们东洲学派?”
冯巡按:“我没这么想过。”
“你们书院的人,肯定会这么想。”
“跟你真的是话不投机,青儿,送客。”老冯摆摆手,气呼呼地离开凉亭。
冯芜扶额,头疼!
周提学倒是不生气,笑著从袖袍里拿著一个盒子,说道:“这是三曲灵参,算是舅父给你们成亲的贺礼。”
天下灵参分九曲,三曲已经是难得的上品。
灵参到了六曲以上,甚至能化形土遁,饶是武道大宗师,在山里也难以靠自己的力量将其抓住。
而要成就武道大宗师甚至继续进步,除了升华境界之外,往往还需要化形灵参这等级的天材地宝练成灵丹妙药辅助修行才行。
这等级的宝物,想要单独寻到,几乎不可能。
是以,顶级的练脏大高手,甚至更强的武道大宗师,想要更进一步,反而会更依赖世俗势力,为其搜罗寻找各类自身所需要的修炼资源。
武道修炼如此,道术修炼其实更是如此。
不过相比起武道,道术高手在建立宗教、收揽人心方面更有优势,很容易凭一己之力,建立起强大的宗教势力,甚至在乱世中,深度参与争霸天下的大业。
冯芜当然知晓一支三曲灵参对于修炼者意味著什么,她犹豫一下,推辞道:“舅舅,你去岭南,那里瘴气毒物多,还是给自己留著吧。”
她虽然很舍不得,却也推辞了。
而且她心里有一个大秘密。
“等我神魂修炼到显形,便可以去开启师父所言的玄天宝库了。届时肯定能找到比三曲灵参更好的宝物。”
玄天宝库是她师父碧眼狐狸无意中得到的一个惊天隐秘,里面不但藏有诸多金银财宝和武器等,还有修炼者梦寐以求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
周提学:“我这里还有一份,而且你嫁过去,我不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礼物,你母亲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
冯芜摇头:“舅舅,你别骗我了。这种灵参,哪里还能有多的,除非你再拿出一份给我看。”
周提学闻言一窒。
他几回塞过去,冯芜执意不肯收。
周提学只能作罢,说道:“既然你不收三曲灵参,那我再送你们一幅画吧。”
“什么画,肯定很贵重吧。”
周提学笑了笑:“那是如今已经风消云散的全真道,昔年在重阳宫供奉的重阳祖师像,朝天观主想要,我都没给呢。我听说公明喜欢这些玩意,便送给你们做新婚礼物吧。这回不许推辞了。”
“嗯,谢谢舅舅。”冯芜开心道。
虽然这画像来历不小,十分珍贵,不过古董字画,并非保命事物,太苍周氏藏有的奇珍异宝不少,送出一幅重阳祖师画像,算不得伤筋动骨的事。
何况,当初她娘亲嫁给爹爹,太苍周氏都没出嫁妆呢。
这算是弥补了母亲的遗憾吧。
这也是冯西风希望徐青中举之后,再娶冯芜的原因,虽然容易令外人嚼他的舌根,却也弥补了他当年的遗憾。
若是他当年已经是南直隶的解元,甚至哪怕只是五经魁,两人的婚姻也能得到太苍周氏的认可。
现在他已经拥有了这些,但妻子早已不在了,还有什么用。
因此他不希望冯芜成亲时,再被周家的人指指点点。
毕竟世家大族,往往也最是势利。
周提学显然早有冯芜拒绝灵参的准备,画像就在随行的家仆那里,他吩咐家仆将画交给表小姐,随后离开,准备带著挑好的士子去岭南赴任了。
这些士子中,不乏有复社的社员在里面。
冯芜收了画像,回到后宅的堂屋。
冯巡按见她收了礼物,却也没问,而是道:“等徐府来人提亲之后,争取过年前你就嫁过去吧。”
冯芜惊讶:“爹,你不要我陪你过完年再走啊。”
冯巡按:“反正迟早要走的,不差这个年。”
冯芜狐疑道:“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怕我留在家里碍事。”
冯巡按一脸黑线,“你看你,留在家里也是气我。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学道,养成现在无法无天的性子。”
冯芜撇嘴:“还不是随你和娘亲。”
冯巡按不由气结,好一会儿过去,缓缓开口:“我不管徐小子往后是什么人,你既然嫁过去,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父只有你一个女儿,将来不管怎么样,咱们父女总归是祸福与共的,因此你放心做徐家的主母,你爹是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他觉得徐青一路走来,虽然屡次化险为夷,却行事操之急切。这种人做事,要么大成,要么大败。
只是,既然女儿已经选了,他也是没得后悔去。
在婚姻上的事,他和她母亲便是榜样,难道还能以此去苛责女儿?
既然如此,什么结果,他也只能认了。
希望徐青以前只是年轻气盛,受不得辱。成亲之后,有了儿女,能够变得更加稳重。
其实他不清楚,徐青担忧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一旦有了后代,只会愈发争一朝一夕的时间,竭尽全力为后人铺路。
但冯西风也和许多老狐狸一样疑惑,徐青这人明明是有智慧的,为何行事不看长远呢。
仅仅是年轻气盛,也是难以解释的。
冯西风疑惑归疑惑。
木已成舟,还能怎办。何况,冯芜的神魂伤势,还是徐青所救。
无论如何,他都是冯芜命中的贵人。
这边,冯巡按等著徐府派人上门提亲。
…
…
另一边,随著徐解元的事情告一段落,总算有了难得的闲暇,他打算请何知府做媒人,替他去向冯巡按提亲。
当然,因为何知府不能离开江宁府,故而只能通过书信的方式,不过何知府也有自己的人脉,请了应天府的大人物替他出面。
这人便是南直隶总督李文定。
不得不说,这位总督大人,在南直隶已经就任两年,完全没有存在感。身为封疆大吏,做官做到这份上,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实际上,南直隶总督并非常设的职务,南直隶真正的行政和军事大权,往往在应天巡抚手中,其下便是布政使、巡按御史……
如今前任应天巡抚刚离任不久,位置暂时空缺,加上李文定刻意降低存在感,所以布政使和巡按御史,乃是南直隶文官序列中,目前最有影响力两位的大人物。
这一任布政使姓凌,与魏国公来往密切。
冯巡按来的正是时候,恰好能与布政使相互掣肘。
另一方面,徐青对于何知府能请动南直隶总督李文定出面,还是颇感意外的。
老何这人,真的是不简单。
只是,李文定在年底也要离任了。
这也是何知府能请动李文定的原因之一,马上要走人,因此毫无心理负担。
徐青找好媒人之后,难得有了闲暇,在院中晒著太阳。
只是没等他休息多久,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公明,你祸事临头,还这么悠哉。”
来人正是徐青乡试的同年谢泉。
谢先生走进院子,毫不客气地坐在徐青旁边。
坐下之后,他就后悔了。
这破院子,明明是大太阳,怎么冷飕飕的。
他看徐青居然穿著单衣,更是佩服臭小子少年血气阳刚,冯家小姑娘有福了。
徐青懒洋洋地睁开眼:“谢先生,稍安勿躁。秋香,来给谢先生上茶。”
谢泉这些日子走访江宁府,确实发现,徐青做了不少好事,颇得民心。然而事情也坏在这里。
现在民间到处传闻,可以将土地人身依附在徐公明这里,从此逃避赋役,过上桃花源的日子。
此事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因此越演越烈。
奇怪的是,徐青没有派人复社的社员去澄清,连和他关系密切的金光寺那边都没有动静。
任由事态发酵。
他起初以为是徐青忙于成为解元的应酬,加上还有婚姻大事,门楣改换,脱不开身。
这也是豪绅们惯用的伎俩,通过俗务拖住你,然后趁你不备,开始搞事。
现在看徐青的神情,似乎早已对此事胸有成竹。
这时秋香端来茶碗。
谢泉正好渴了,端著茶汤,抿了一大口。
徐青笑了笑:“谢先生,这茶怎么样?”
“还不错。”
徐青微微一笑:“此茶名为女儿茶,乃是妙龄处子用口唇采摘新鲜的芽叶,并存放于胸间,利用她们的体温对茶叶进行‘初烘’,故而天然带有一丝别致的乳香味。”
谢泉一听,竟有如此妙处,忙再喝了一口,细细品尝:“似乎真有一丝乳香回甘。”
旁边秋香暗笑不已,什么女儿茶,公子惯会忽悠人。
徐青一本正经道:“我打算做些茶叶生意,届时,每十份茶砖,还外送一幅采摘此茶的茶女画像,谢先生若是觉得此茶风味不错,记得替我向朋友们宣传宣传。”
“此是小事。公明对于外界的传言,是否已经知晓?”谢泉现在也回过神,这是徐青打算拿他的名头来卖茶,不过这茶确实噱头不错,品质也很好。
“谢先生想说什么传言?”
“现在外界百姓纷纷传言,公明不出,奈苍生何?这是故意有人推波助澜,想将你高高捧起,然后诱使江宁府的百姓踊跃向你投献田土,依附人身。
本朝自有法度,举人的免税的人口、田地只有那么多,届时众多无知百姓过来,你接受了便是大祸,不接受,肯定落得许多埋怨。此事不可不慎重。”
徐青轻笑一声:“谢先生便为这点小事过来寻我?”
谢泉正色道:“公明,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公明既以仁义立世,便需要小心被仁义所累。”
徐青:“先生金玉良言,徐某定然记在心里。其实先生有一句话不对,百姓并非无知。”
“何解?”
徐青:“人为万物之灵长,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是懂得利害的。他们说这些话,想做这些事,并非无知。而是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想趁机捞好处。因为来了有好处,不来也没损失。此乃人性使然。”
谢泉沉思一想,确然是这个道理。
哪有什么无知百姓,只是利益驱使罢了。
徐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皆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
“公明此言,倒是说到根子里。”
徐青:“既然是利益的事,只能用利益来说话,这时候出面澄清谣言,也平息不了大家心里的利欲之心。有道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徐某要破山中之贼,无非是举手之劳。但心贼不除,终是无有宁日。”
谢泉:“公明机虑深远,吾不及也。”
徐青洒然一笑,“无非是纸上谈兵而已,事情成不成,还得看具体效果。如今先生都知晓此事迫在眉睫了,看来是时候开始行动。”
谢泉有被侮辱到,什么叫他知晓此事迫在眉睫?
徐小子你给我解释一下!
他也就心里吐槽,此刻更多好奇心是想看徐青如何解决此事,谢泉问道:
“公明打算怎么做,要我帮忙么?”
徐青:“明日一大早,先生跟我去府衙走一趟便好了。”
谢泉好奇不已,“公明想怎么样?”
徐青:“治病先去根,去心贼,也是如此。当然要从根子上解决。先生不必再问,明日便知分晓。”
…
…
江宁府,胡家大院。
胡家老太爷,乃是去年从天京六部工部侍郎位置致仕的,在如今江宁府的豪绅中,胡家土地最多,园子最大,老太爷还在世,说话的份量自然也极重。
胡家如今的家主胡举人更是曾在当今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嵩阳书院求学十载,人脉背景深厚。如今在家里,准备备考明年的恩科会试。
前不久,也组织参加了徐青应酬的文会。
“老爷,府衙派了人过来,召集本府各家家主,于明日在府衙碰头。”
“不去,就说老爷有病。”胡举人心中一突,这时候,秋粮的事已经过去,府衙找他们这些乡绅豪强,还能有什么好事?
“额,那边说了。近日各家家主参加文会的事,府衙那边都有备案记录,以及各府近日进出的大夫,府衙那边也派人盯著。若是有家主找理由推脱不来,只能是想藐视朝廷了……”
“艸,徐公明,你个王八蛋。”胡家主忍不住破口大骂,难怪这些日子徐青参加各类文会,从不推辞,和和气气,甚至还主动请了府衙、县衙的衙役过来维护治安。
这是光明正大地监视他们的身体状况。
胡家主深知各家家主的德行,如果提前知会了还有可能串联一下,大家一起拒绝。
现在的话,肯定有要去的。
别人去了,你不去,那你就是傻瓜。
别以为豪绅之间会很团结。
现实是其他家族,巴不得强的家族被斗倒,他们跟著吃尸体。
前面的家族不倒下,后面的家族怎么出头?
类似的事,都在江宁府各家发生,而且他们也发现,自己家大院外,有府衙的衙役和绣衣卫、内厂缇骑在监视。
“玩不起是吧。”许多家主都破防了。
他们不过是造谣,你姓徐的玩不起,来真的。
但他们也没啥好办法,这几个月,内厂、绣衣卫、府衙那些干活的人,谁没受过徐解元的好处。
人家又不是要你去拚命,传个话,在外面站个岗,都有钱拿,何乐而不为。
而且徐青前些日子参加文会,温和有礼的态度,著实迷惑了他们大部分人。
还以为徐青中举之后,总算明白,府衙是朝廷的府衙,江宁府却是豪绅的江宁府;徐青现在也是豪绅的一部分,没必要搞内斗。
结果他们都被蒙骗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所有江宁府有头有脸的豪绅家主都到了府衙,甚至真有生病的,都来了。
这事情,也让其中一些来了的家主内心颇感失望。
怎么就没一个有种的。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