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丝毫不知他正被阿玛额娘和哥哥谈论,他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爬上圈椅,趴在桌案上开孟贺兰开方子。
保成认得的字还不是很多,但每回孟贺兰在开方子的时候他都会去看,不认得的字他就开口问,孟贺兰也会告诉他,所以他认得的药名比认得的字还要多些。
保成看了一会儿,便看出问题来了,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孟贺兰刚写下的三个字道:“孟太医,这个药念什么?我看过上回的药方,孟太医没有写白术,这回加了白术诶,原来孟太医每回给额娘开的药方子都不一样啊!我记得额娘那会儿怀着我的时候,每回安胎药方都是一样的!”
“回四阿哥的话,这是桑寄生,”
孟贺兰写完药方,才望着保成微微笑道,“阿哥那时还未出生,怎知皇后娘娘所用药方?”
“我自己去太医院里调档看的呀,你们那个张太医说这些脉案都是绝密,除了皇阿玛轻易不许人看的,反正我年纪小不认识字,我就让他把额娘的脉案念给我听了,他的人真是不错,大概知道我听不懂,还给我讲解了一番,”
保成摇头晃脑的道,“不过他的医术就没有你的好了,你看他每回给额娘开药方都不换药,你每回来给额娘开药方都会换!”
“四阿哥,张太医也是名医世家的出身,而且他专攻的便是女子生产之理,臣最擅为骨科,论起女子怀胎生产之事,臣自认是比不过张太医的,而且臣也认为,于医理来说,也并没有谁比谁强的道理,只不过各自所擅的方面不同罢了,”
孟贺兰正色道,“四阿哥不应再去太医院了,太医院不是四阿哥该去的地方。这医理一道,也不是四阿哥该碰的东西,四阿哥若对此太执着热衷,终非正道。”
在孟贺兰看来,四阿哥日日去太医院游荡,简直是不务正业。
四阿哥日日来太医院闲逛,又表现出了对医学一道非比寻常的热情和求知欲,在旁人看来,约莫以为这是太医院的机会到了,可在孟贺兰看来,这就是个麻烦,还是个甩不掉的麻烦,一个弄不好,不只是他,只怕整个太医院太医及医政的后果都不堪设想。
偏偏碍于四阿哥的身份,他还不能将人直接赶走,只好摆出这副生人勿近的神色来,指望着四阿哥热情减退,兴趣转移。
不过这法子并不奏效,四阿哥对太医院御药房的热情日日都在增加,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孟贺兰不当班的时候,四阿哥每回去了太医院都会缠着别的当班太医要学医,孟贺兰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的,唯独让他头疼的是,只要他当班,只要他在太医院中,四阿哥就会跟在他身后,要么抱着一本不是从哪里寻来的医书让他讲解,要么便是抱着十几种草药问他这些药材怎么用。
如果他不讲的话,四阿哥就扬言说学神农氏,尝遍这些草药,孟贺兰无奈,只得依从。
因此这些话,也不是孟贺兰头一回说了。
“哎,难怪你家夫人会难产而死,原来你擅长骨科啊!”
保成年纪虽小,可他却机灵,又日日在太医院内混迹,孟贺兰家中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听了孟贺兰的话,当下摇头晃脑道,“孟太医你也真是的,你家夫人生产时,怎么不请张太医去瞧瞧呢?如果他去了,说不定你家夫人就不会死了!”
保成这番话,对孟贺兰来说,可谓是戳心之论,孟贺兰脸色立时就变了,又气又怒的看着保成,可在触及到保成的眸光时,脑中忽又闪过家中幼子的小脸,被保成挑起的怒意又在一瞬间化为悲意,稚子童言,他又何必当真?
孟贺兰强自压下心中苦意,紧抿双唇道:“四阿哥说的是,是臣技不如人。”
一旁的曲嬷嬷听了保成的话,面露不悦,虽说童言无忌,但四阿哥的言论到底有些过分了些,这番话明显是戳中了孟贺兰的痛处,看孟贺兰的模样,曲嬷嬷倒是有些不忍了。
可她还未说话,保成却又开口了——
“对啦!所以我二哥说的就很对,学东西呢,就应该好好学!知道别人强的方面,自己就更应该好好努力强过对方呀!”
保成对孟贺兰方才的话并不赞同,挑眉道,“孟太医觉得我不该去太医院,还说我学这个不是正道,那难道我像二哥那样就是正道吗?在我看来,二哥读书是正道,我喜医也是正道,二哥有他的志向,我也有我的志向啊,我要做咱们大清国最好的太医!”
对于保成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孟贺兰是头一回听到,震惊之余,竟忘了答话。
曲嬷嬷看了孟贺兰一眼,心下一叹,若是不开口制止的话,还不知四阿哥会再说出怎么样的话来?一念及此,曲嬷嬷便开口问道:“孟大人何以要在药方中加桑寄生,可是主子的胎有何不妥?”
虽说孟贺兰每回开的药方都不尽相同,但大体都是根据珠锦的身体变化而来的,曲嬷嬷多半也是认同的,只今日这番变动,她倒是有些不解。
桑寄生性平味甘,有安胎之功,可多用于胎动不适,胎漏下血之症,据曲嬷嬷看来,珠锦并无此等症状,不知为何孟贺兰要用这个,而且他方才在皇上和主子跟前,明明说主子的胎是很好的。
一旁侍立的如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亦是一脸疑惑的看向孟贺兰。
“皇后娘娘的胎是很好的,嬷嬷不必忧心,下官用桑寄生,是取它安胎之用,”
孟贺兰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过来,认真答道,“据脉象来看,下官猜测娘娘所怀之子为男胎,下官怕娘娘孕育皇子辛苦,下官探脉时还发现娘娘还隐约有些精血亏虚,是需要用一剂桑寄生的,因此才写了这个药方,待十日之后再瞧,若是无此症状了,自然还是要换的。”
“男胎?”
曲嬷嬷与如貌对视一眼,这才望着孟贺兰抿唇道,“大人能确定吗?我也探过主子的脉象,据脉象推测,我觉得主子此番所怀之子为女胎。”
珠锦和玄烨一心一意就想要生个小格格出来,曲嬷嬷曾经应珠锦的要求探过脉象,虽说不能确定,但以曲嬷嬷的直觉,她觉得珠锦腹中之子为女胎,主子当时听了倒是很高兴的,不过她亦对主子明言过,依脉探男女,并不是很准。
“生男生女本是天意注定,下官也只是臆测罢了,并不能做得准,是以下官并没有在皇上和皇后娘娘跟前说明此事,”
孟贺兰道,“下官这番话,嬷嬷也不必在皇后娘娘跟前提起,待四个月后临产时,生男生女自有分晓。”
这倒也是,曲嬷嬷点点头:“我知道的,只要主子胎象安稳,这事我不会与主子说的。”
皇后娘娘和皇上一心一意只盼着能生个小格格出来,若是她去告诉主子和皇上说孟贺兰猜测主子腹中之子为男胎,只怕二人都要失望的吧?这事又尚无定论,曲嬷嬷自是不想节外生枝的。
孟贺兰开好了方子,剩下的抓药煎服之事素来不是他做的,坤宁宫规矩很严,这些事素来都是皇后的贴身女官所做,因此他将该做的事情完成,也是时候离宫回太医院去了,当下孟贺兰便对曲嬷嬷如貌二人颔首行礼,随后便背着药箱出宫去了。
孟贺兰走后,曲嬷嬷让如貌拿着药方出去抓药煎药,她却拦住要跟着跑出去的保成,对上保成望过来的疑惑目光,她才道:“阿哥,您方才失言了。”
保成一点即透,当下捂脸道:“啊,我忘了,二哥嘱咐过我的,不要我在外人跟前说我的志向!这回孟太医听去了,嬷嬷,他会不会去告诉皇阿玛?”
“孟大人是正人君子,奴婢想,他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况且,孟大人又不笨,在这宫廷之中,他可比阿哥知道轻重,晓得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
曲嬷嬷温言道,“奴婢方才说阿哥失言了,指的并非是这个。而是孟家夫人新丧,阿哥不该口无遮拦的在孟大人面前提起他的伤心事,阿哥所说的那些话,皆是锥心之语,阿哥年小不懂,可那些话是会伤人的。一来二去,阿哥若长此以往,就会失尽人心的。”
主子曾当着她们几个心腹的面说四阿哥就是个熊孩子的典型,无法无天恣意妄为,那时候她还觉得主子说得太重了,如今见了这么一出,才觉得主子言论果真犀利贴切,四阿哥当真很符合熊孩子的这个比喻,他在二阿哥和主子的护佑下,竟没心没肺至此。
“啊!”
保成方才谈兴正浓,压根没有顾及到孟贺兰的情绪,这会儿想起来,方才孟太医的脸真的一度黑成锅底了,显见是他的话惹了孟太医的不快,保成当即跳下桌子,一边喊一边冲出门外,“嬷嬷你放心,我这就去给孟太医道歉!你可千万别告诉额娘啊——”
话未完,小小的人已远去。
曲嬷嬷盯着保成的背影微微的笑,心中只是感叹,自己倒是想错了,宫里的孩子哪有不通人情世故的?四阿哥并非不懂,而是因为他性子耿直心又太宽,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