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韩石从一条小巷中拐出,只见不远处,两位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大街上,唾沫横飞,两人四周渐渐有人聚集起来,看着两人。
“大家评评理,这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重,最后一个字用重字,对上句的轻字如何?”
其中身着黄衫的书生,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脸上带着些许的得意,开口说道。
“但,这个重字,并非只是为了对仗那轻字,为的,便是更能突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春意,似乎将那红杏枝头,微微压得弯了下去,大家说说看,这是不是显得分外传神!”黄衫书生继续说道,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
围观众人,细细地品着这个重字,不由得纷纷点头,对黄衫书生的话有了几分认同。
另一侧,蓝衫书生则是神色平静,缓缓说道:“诸位乡亲有礼了,此句乃是在下所得,但初得之时,用的是春意浓,得张兄妙笔生花,改为重字,果然是更甚一筹,在下佩服!”
“但是……在下经过反复推敲,这个重字虽好,但却不如改为笑字更佳,诸位乡亲正好在此,给我两人做个评判,到底是重字好,还是笑字好。”
说到此处,蓝衫书生平静的眼中突然闪烁出利刃一般的光华。
韩石面色如常,心中却是有了思量,从这些人为了两个字去争一时之长短,便能看出,若他修的是武道,那这寒文国这些文士修的,便是文道了,这恐怕也是此国的修道水准大大低于其他修真国的原因。
只是,他并不敢断定,这文道一途,就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文道的极致,是通过思想明悟天地,那样,即便不修肉身,依然可得大道。
甚至,或许只有文道,才能真正明悟这世界的奥秘。
对两人的一字之争,韩石没有丝毫轻视,反而饶有兴趣地站在人群外围,静静而观。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笑……这个笑字,果然不凡,较之重字更有动人之处,让人有一种神往之意,依我看来,白兄的笑字自然更甚一筹。”众人中,一个身材单薄,眉目清秀的年轻书生,字斟句酌地说道。
众人心中顿时有了一种破云见月的透彻之意,脸上纷纷带着微微陶醉之意,朝着蓝衫书生点头示意,这个笑字当真要胜过重字一筹。
黄衫书生面色一变,但还未等到他开口,那年轻书生突然话锋一转。
“只是,这笑字虽不凡,但仍未尽显春意的神韵,万物复苏,生机蓬勃的春天,历来文人形容之词极多,但却很少有人用醉此字。”
“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人的,又何止是酒之一物,在我看来,真正值得我们去沉醉的,当然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不仅是我们,就连红杏,甚至就连春意自己,都被这万象更新的景象所陶醉,停留在红杏枝头,沉醉着不愿离去,不知诸位,对这醉字,意下如何?”
年轻书生神色始终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笑意。
果不其然,蓝衫书生神色大变,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年轻书生对他大加褒奖之时,他便隐隐觉得有不妥之处,以他对此人的了解,绝不是轻易服人之辈。
果不其然,此人的真正目的,乃是借着对他的先扬后抑,抛出醉字,这样一来,若无更甚一筹的绝妙之字,醉字可谓力压群雄,占得头筹。
如蓝衫书生所料,这醉字一出,顿时让众人眼前一亮,似乎置身于轻轻拂过的春风中,带着淡淡的醉意,看到了一支在春意中陶醉的红杏,还有在那红杏之后,渐渐变得姹紫嫣红的世界。
直到美得让人沉浸在醉中不愿醒来!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醉!
黄衫书生面色如土,早忘了摆弄手中的折扇,若说那笑字,他或有一争之力,这个醉字,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
此字一出,简直使得整个诗句活了过来,让人只需一动唇齿,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中,也仿佛能感到那春天不可抵挡的生机之意的降临,直入人心,的确是无上佳句。
许久,众人从那虚幻的沉醉中醒来,纷纷大声叫好。
“之前,我还觉得那笑字不错,重字也还过得去,但听到醉字后,再去想那两个字,便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个醉字简直绝了,细细一品,当真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被春意围绕的微醺感,当真可遇而不可求。”
“自此以后,这一醉字当令此诗成千古名句,让后人景仰我当代寒文国学子的风采。”
“这一切,还要感谢重与笑二字的抛砖引玉,没有这两字的铺垫,也难有凌绝顶的醉字出现,大家同为一国之学子,没必要让别人说我们文人总有相轻的臭毛病,大家说是不是。”
最后一人的说法颇为中肯,顿时引得不少人点头,看向黄衫与蓝衫书生的目光中,轻蔑之意渐消,倒是使两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当下却是冥思苦想,是否有更神妙的字,压倒这年轻书生一筹。
更多的人则是双目含笑,围绕在年轻书生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面对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评论,年轻书生面不改色,目光深处却又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傲意。
韩石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外,他并非寒文国之人,都能听出这年轻书生的口音并非这楚水城之人,而且从衣饰便能看出,此人很可能出生寒门,而那黄衫与蓝衫书生两人,衣饰华丽,举止中带有一种大户人家的做派,必是出生富贵人家无疑。
在这种纯粹的诗词之争上,两人的背景起不了任何作用。
年轻书生不卑不亢,寒门学子自有一身傲骨!
在韩石看来,这年轻书生不过适逢其会,却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那极为贴切的“醉”字,力压两人,显示出此人学识极为不凡。
就连韩石也被这一字之争勾起了兴趣,暗中思索,那“醉”字传神至极,而且与春的意境极为贴合,只是韩石总觉得好像欠缺了点什么。
卧牛山上的十年间,轩辕先生也曾教过他一些诗词,数量不多,但注重的,是对诗词中意境的理解,这也使得韩石对诗词用字的敏感程度,绝不在这些学子之下。
许久,韩石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字,而这字刚一浮现脑海,顿时让韩石心绪有了些许起伏,竟是险些忍不住高声说出,与那年轻书生一较长短。
“怪不得这些人皆是醉心于此,这看似是一字之争,但何尝不是道念之争,或许,我对天道的理解,还是狭隘了些!”
韩石按下起了波澜的心绪,渐渐熄了将那字说出,与年轻书生一争高低之意,他有直觉,一旦他说出,此字将成为年轻书生一辈子的执念,甚至是梦魇,这等恶缘,不结也罢。
看着众人中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叹息,其余众人却是追捧之声更甚,韩石摇头中轻笑,正欲转身离开。
蓦然,一个身材甚为富态,一副游手好闲模样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个糖葫芦,在人群外经过,扫了人群两眼,哼道:“又是这么热闹,一群咬文嚼字的,整天闹来闹去的,也没见闹出个啥名堂出来。”
说话间,肥胖公子手一抖,那糖葫芦上顿时有一颗糖衣果子掉落,他面色一变,凌空侧身一翻中两指探出,如双龙出海一般,险之又险地在糖衣果子落地之前,将其夹住。
辗转间,其身形好似神鹰扑食一般矫健,完全看不出此人竟是一个大胖子,一旁的众人目瞪口呆,顿时忘记了言语。
肥胖公子松了口气,用竹签把糖衣果子穿了回去,对着手中的糖葫芦恶狠狠地说道:“闹什么闹,再闹,我就把你吃掉,看你还闹不闹。”
看了看一旁的众人,肥胖公子冷哼一声,摇头晃脑地走了。
韩石停下脚步,看着肥胖公子的背影,若有所思,此人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
他悄然探出一缕灵识,落在肥胖公子身上,以防失去此人踪迹。
“此人,倒是一个有趣之人,今晚,那年轻书生怕是要彻夜难眠了!”
韩石嘴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那原本被他掩埋了的字,却被这肥胖公子点了出来,虽没有明说,但以年轻书生的聪慧,自然是一点就透。
看着肥胖公子走远,众人回过神来,仍是兴致不减地围在年轻书生身边,对那“醉”字好评连连,却没有注意到年轻书生站在原地,渐渐苍白的脸色。
渐渐地,越来越多地人注意到了气氛有变,追捧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只见那年轻书生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许久,长叹一声道:“我李梦龙自诩有状元之才,自从入得京城来,未有一败,本以为京城学子不过尔尔,但到头来,却是我坐井观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