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二十一岁,名叫司樯,就是从木啬声的那个樯。 他是右院判司严的独子,因年幼失恃,被司严送往南海族中教养。他父亲无意让他学医,盼着他读书入仕,光耀门楣。”
罗敷靠在罗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淡淡地嗯了声。
徐步阳转了转眼珠,陪笑道:“师妹啊,你就不好奇吗?”
“再好奇,你们不也要把我赶出去?”
徐步阳充耳不闻,继续说书大业:“这孩子想继承家学考进太医院,父亲是坚决反对,但雏鸟一大,翅膀就硬了,什么糊涂事都做的出来。咱几个审了好一番,才知道他被绑是假,加入杀手窝是真。审雨堂有专门施毒解毒的一撮人,他因为父亲的缘故与他们走的密切,迷上了歪门邪道,被卖了还帮他们数钱。”
罗敷放下书,交叠起手指,“因为司严的缘故?”
徐步阳严肃道:“司严三十年前还没进太医院的时候,曾是审雨堂数得上名号的圣手,许是因那地方乌烟瘴气的,他就以进京当线人为名试图脱离组织。这些年来,他为审雨堂暗中做了不少事,所以人家很君子的没动他族人,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知道了这段过往,卯足了劲要重蹈覆辙。你说那刀口上讨银子的营生有什么好?”
罗敷心里掐着时辰,下榻把处理好的银丝凤丹带去了隔间,徐步阳跟着她后脚,絮絮叨叨个不停。
她拿出一罐竹筒,揭开盖子,里面是晶莹剔透的蜂蜜,呈现纯净的白色。准备制药丸,所有的东西准备齐全,就等开工了。
“如果说上头交给他任务要他完成,才许诺一定的好处,不大说的通,因为他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徐步阳令人抬着架子,换了个方向,“不不不,师妹你看咱胸口这窟窿,明明是冲师兄我来的嘛!”
“所以他为什么要杀你?”
徐步阳躺着耸耸右肩,“恐吓喽,警告喽!虽然他没来得及说就又昏过去了,但明摆着他上峰想要他表表忠心,刺杀一个和恶贯满盈、贪得无厌的左院判联系紧密的人物,何乐而不为啊。”
罗敷一点一点地从炉火旁转过脑袋,阴森森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咳咳,咱的意思是,既然他是个新人,就有义无反顾为组织献身的义务,被抓就算了。要是他老子来找审雨堂拼命,也清理掉便是,一刀子的功夫。”
罗敷扶额,“我不觉得审雨堂为解决后患,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杀掉堂堂太医院右院判。司严要担心的只有他自己下的□□,如果他知道中毒的这批人里有他儿子的话。”
她将蜂蜜倒入锅里,用力扇着火,绷紧神经看着炉子。
年轻刺客的手上有常年拿笔的茧子,是念书写字磨出的。罗敷想起司府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颗参天老槐矗立在屋前,是父亲对独子的期许。
崇侑清祀,是为司樯,路侠槐卿,府罗将相。
虽然她厌恶这两人,却还是有些感慨,手上的动作不由缓了些,回过神来时蜜面已经冒出浮沫了。
“快点捞!”
徐步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帮她,炼个药丸也心不在焉的,女孩儿脑子里成天都装什么呢!
忙活了大半天,罗敷放下瓶瓶罐罐,狭小的室内充斥着一股蜂蜜和植物混合起来的奇异香气。小公主的药有了着落,她可以不像原先那么担心,也不用那么愧疚。当时放跑了匈奴偷药的暗卫,是看在小时候苏桓对她照顾有加的份上,还个人情罢了。
想到匈奴那边,她又开始头疼。她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见到祖母,她就算想离开,王放也铁定不让她走。真要有了牵挂,动身就变得万分艰难,她明白其中的情理。
她突然问了一句:“你进过宫吗?”
徐步阳跟不上她的思路,懵懵懂懂地道:“进过啊,九年前就进过。”
她摩挲着风崖石制成的小瓶子,“我是说,我师父有没有带你去过明都的禁中。”
“都四十年了,记不大清。”
罗敷盯着他真挚的书生面孔,想看出一点虚伪的敷衍来。良久,她叹了口气:
“师父……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呀?”
她记得舅母拎着她的帽子将她带出梁宫的情景,只是一个画面,她记了十三年。
那时候师父的头发就已经白了,她却半点也不觉得他老,等到她发现他不年轻了,他就真的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欲无求,缄口不言。
她害怕那样的淡漠,好像他的心是一堆死去很久的灰烬。
徐步阳很伤心:“师妹,你真的忍心提醒师兄的年纪吗!”
他望着她寞落的神情,终是有些怜悯,脑子一热就开口道:
“哎呀,我是去过。那时我使出浑身解数不离他半步,生怕被这人给骗了,结果轿子抬进宫门,才知道咱师父名声有多大。他做过清河郡的世子,就算弃了爵位,凭他的本事也足够被供起来,可惜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你道他为什么那么着急带我北上回京?要不是沈皇后出了状况,他才不会千里迢迢回匈奴。方氏原先不是有个用来救命的寻木华么,师父横刀夺爱送给皇后养胎,洛阳乱成什么样他才不管。总之,他年轻时很潇洒……唔,很任性的。”
罗敷心中一动,眸子掩在睫毛底下转了半圈,“哦,这些我都知道。”
“沈皇后怀着先帝,长子靖北王……对不住啊,王爷尚在襁褓。她得了寻木华,最初的念头并不是用在自己和先帝身上,而是想方设法地保全王爷,想要他平安长大。于是有一半的南海灵药——“
他蓦地闭上嘴,冷汗瞬间渗出!
吓死他了,他差点就全部说出来了!他师妹是在套他的话,要是让她晓得关系到两国隐秘的全过程,他肯定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洛阳了了!
罗敷竖着耳朵反复思索,对徐步阳沉下脸:“你不想说就别说,不论是不是其他人叫你守口如瓶,你们别想瞒我一辈子。”
有一半的药给了她父亲?说不震惊是假的,她收了这个天大的消息,今天够本了,等她上楼慢慢整理去。
徐步阳受到双重打压,快要哭了,“师妹,我们还是探讨探讨方氏的解药能不能制出来吧……这个我可向你坦白了。”
罗敷熄了炉火,把半成品盛在水晶瓶子里,端着一大箱子杂七杂八的玩意出去,抛下句话:
“至今为止我还没摸过方琼的脉,怎么和你探讨?”
徐步阳摸摸下巴,方琼应该是有意绕开她,亲自去草原上接人、亲自安排职位,花了那么大工夫还能打了水漂?
*
回到房中,罗敷在纸上写了明天要做的事,上下午都耗在了临时开辟的炼药室里,不免身心俱疲。
屋顶的琉璃瓦一动,轻飘飘地从房梁上翻下个河鼓卫,恭恭敬敬地交给她一封上了火漆的信。
罗敷从未见过暗卫在屋子里出现过,说不准信里有特别重要的东西,于是正色将桌上的书都撇到一旁,当着他的面煞有介事地拆封。
黑衣的河鼓卫站在屏风前,单膝落地很严肃地说:“陛下口谕,让秦夫人不要紧张。”
罗敷刚好大致看完前几行,抽了抽嘴角,抖抖信笺道:“需要回信么?”
河鼓卫又说:“陛下吩咐,秦夫人如果心情不好,就不用管它了。”
她很想拿这张纸盖住脸,“你们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回大人,不知道,某等都是猜的。”
甚实诚。
她挥挥手,河鼓卫轻烟般消失在屋里。
抬头看看,房顶太高,瓦片应该是归位了,罗敷直接抛了形象瘫在榻上,十分忧愁。
她扒着靠枕,指甲不听话地抠着银色的线头,翻滚了几圈,最后披头散发地坐起来伸着胳膊够案上的纸笔。
——“天凉,不许熬夜。”
“知道,不如操心些别的。”
——“令先生十日后将往赵王府修养,徐医师无暇照看,劳烦你费神替先生诊治。”
“是想让我好好表现吧?”
——“以为那身裙子配上送你的花簪很漂亮,可惜弄丢了。”
“丢了也……”
——“不必特意打扮,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划掉刚才写上去的几个字,漆黑抹乌的一团墨迹,另起一行:
“不必特意奉承,你说什么都好听。”
——“先生性子和我有些像,你多担待。若着实不快,等见面冲我发脾气就好。”
“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我看起来是脾气那么差的人吗?”
——“今早已离渝州,约莫中旬至南安,别担心我。最近极其繁忙,估计收了你的字也没空回,所以秦夫人若能赏光,在下感激不尽。“
她咬着笔杆,刷刷添了一句:“谁担心你啊……这不是给你回了么。”
——“还有几件事需要你应承。刚卸了右院判的位子,回京帮我打理太医署;宣泽会留在祁宁一段日子,请你和徐医师尽力而为;以及,照顾好自己,谨慎小心为上。”
笔尖悬停在纸上,她嘴角的笑容不见了,垂眸看着信纸上秀逸雅净的行楷。
王放猜到她已知寥寥几桩秘事,所以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要求她“尽力而为”,他知道她对方琼毫无好感,所以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让她答应。
他一向分得很清楚,清楚到她觉得讽刺。
“好。”
信纸很硬,他在正面写,她将纸反复翻转,在每一行的背面写下回复。之前写了四五行,本想在这里空出来,想了想还是填了个字。
——“暖暖,你在驿馆里对我说的话,我后来夙夜深思,觉得忍不了那么久。据说你们做医师的都司空见惯了,下次请务必放心大胆地继续。”
他、他真是什么都说的出来!罗敷心情大起大落,简直要崩溃了,这种事也能白纸黑字写出来么!
她咬牙切齿地回:“无赖!”
好了,她已经能想象出来他颇有兴致的表情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挽湘评价方继的方式……要是州牧大人和他性子一样,她决定默默地溜回房足不出户,不过还有谁比他更不要脸啊?
罗敷瞪着短短的几句话,像穿过信纸恶狠狠地瞪着他,不一会儿便偃旗息鼓。
她唉声叹气地在上一行补了句:“纯粹是看空着行不舒服,所以才写了好的。要是不合你的意,拒绝磨合。”
写完了信放在榻上晾干,她思绪飞出千万里,一时间又是愉悦又是苦涩,再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