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方琼离了州衙,王放命人将黄知州继续关在房里,至于花厅那儿皆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软禁着就行。
此时负责监察的通判战战兢兢应付着一帮内卫,提心吊胆地表示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班房里空无一人,牢房里人满为患,两名同知扯破了嗓子叫喊,被隔壁的囚犯嗤笑了一早上。
正五品的官员,招呼都不打就往狱里扔,今上的作风越来越简明直接了。
卞巨整顿好衙门外的府馆回来,正碰见黎州卫的士兵揣着腰牌踩上石阶。
“统领,你看他们的牌子做的比我们还精贵些呢。”一个年轻的内卫有些羡慕地在他耳朵旁碎碎念。
河鼓卫的腰牌用象牙,上直亲军和五城兵马司可用金玉,次一等的卫所用酸枝等木材,南面则流行用牛骨鱼骨。这黎州卫身上带着的鱼形牌子雕花极其优美,中心有一块莹润翠玉,也不知是怎么镶上去的。
卞巨低头看看自己的牙牌,径长两寸的圆形,素净得像个磨盘似的。
“是比我们的好看。”
内卫不住地点头,他一巴掌拍过去:“那你小子留在祁宁给越藩当差好了!”
年轻的后生龇牙咧嘴地摸摸脑袋,老实道:“统领,他们这些个州府虽然富庶,兵也傲气些,但这当口不也乖乖地给咱们陛下送上门来了?这会儿陛下要往营城里去,刚才那人定是来请的。”
卞巨拊掌:“别废话!都司连个正经的佥事也不派来,倒跑来个黎州卫!你别没事找事,房顶上蹲着去。”
从知州房里拿出的水晶棋子到底不如石子扁平,在池塘里跳起数次,数到第七下就沉了下去。
王放在花园里逛了一圈,打完了水漂,等的人也到了。
那穿着甲胄的黎州卫拱手两揖,屈了半膝抱拳道:“陛……”
一个字尚未吐完,他膝盖猛然一痛,摔倒在地。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草丛里躺着枚圆溜溜的棋子。
王放收回袖子,淡淡道:“既不会行礼,这双腿废了也罢。”
黎州卫急忙连滚带爬跪正了,满头大汗:“小人死罪!先前——”
“先前临晖三年惠帝南巡,都指挥使尚且两揖一跪,如今到朕,就变了礼数?”
卫兵以额触地,颤着嗓子道:“臣万死,求陛下开恩!”
王放沉声道:“此处乃知州府衙,虽服甲胄,却非城外大营,朕见了你们指挥使,倒想看看他有没有临晖朝介者不拜的骨气!”
卫兵只在传闻中识得今上,此时暗暗叫苦。半个多时辰前营里不知怎的让他一个六品百户来般这尊佛,真是倒了大霉!
其实也不怪他轻慢,他来之前还特地得了叮嘱——千户让他不要紧张,一切如常,别丢了黎州卫的脸面。 祁宁境内的军营都是这般和上峰见礼的,他粗心大意,也就没做多想。
“……请、请陛下移驾,某等州卫在城外恭候陛下简阅!”他心一横将话说了出来,汗流浃背。
王放冷冷地勾起唇角,“动作还真是快。”
“某等已在衙门外备车……”
“不必。”
卫兵紧张得结结巴巴:“小人、小人……”
“禀陛下,马匹已备好,听凭陛下吩咐!”
卫兵眼角余光一瞟,一个玄衣身影突然出现在池塘边,单膝跪得无比肃穆庄重。
卞巨双目微低,浑身纹丝不动,稍稍前倾的脊背显示出十二分的敬意。
他吓了一跳,果真是自己闯了祸,原来今上那么讲究礼节,和千户说的不一样啊?
王放颔首,淡道:“统领跪安罢。”说罢便走上回廊,朝前院大步行去。
卞巨应诺,依旧笔直地跪在那儿,直到看不见今上的背影才缓缓起身。他背后的伤还没好全,很久没这么跪过今上了,这会儿有点酸痛,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面捶两下。
卫兵松了口气,头皮却又是一紧。卞巨俯身拎着他腰上系着的鱼牌,似乎很有兴趣地搭了句话:
“你们黎州卫的这玩意挺别致啊?”
不知哪里又冒出个声音:“就凭那些个绣花枕头,还想给咱们下马威!今日有你们卫所好看的。”
卞巨往近处屋顶上瞧了眼,那声音便立刻讪讪地消失了。
*
绥陵城西北角的都司衙门整座院子都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氛。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都指挥萧仁使捏着那封看过三四遍的信,恨不得撕碎了烧成灰。
黎州卫的指挥使皱着眉头,“黄大人怕是出不来了,陛下此番来的隐秘,谁也没听说。依下官看,最好顺了圣意,别闹大了让越王殿下不豫。”
萧仁前前后后地在屋子里踱步,“谢大人,你派的人确定能将陛下请去大营?这可不是玩笑啊!”
谢指挥使应声道:“如这信里所说,便是请不来,陛下也是一定要去卫所的。若祁宁的形势不太平了,三大营还能从洛阳长出翅膀飞到这千里之外?探子也未报有军队南下,一旦开战,用的就是我们的人。”
萧仁头疼的正是这个,不禁第无数次拂袖长叹。
南海诸省远离京师,四十年前皇帝才巡过一次,是个化外之地。且不说南安一个省,就连北部接壤的本省和原平都有相当一部分卫所效忠藩王,今上悄无声息地赶过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打算。
萧仁每年腊月写给五军都督府的公文都是流水账,兵部也没有找他的麻烦,好像朝廷默许了地方的二心。祁宁州牧老迈多病快要入土,自然是不管事的,文官武将们一个个都往藩王脸上贴,长久累积下来盘根错节的人脉和势力不可估量。他掐指一算,要是真打起来……越王麾下竟然也有十五万土生土长的士兵。
他们这些做了二十年的官最是识时务,这事上权衡利弊却很困难。一来今上登基不过六年,没有特别倚重的肱股之臣,也没有立皇后拉拢世家大族,羽翼看似未丰;二来越王在这里极有威信,虽然有赵王在前,于政事却是天壤之别,他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人会唯他马首是瞻。强龙不压地头蛇……都指挥使转眼间想起这句话,开战的话,他们必须有明确的立场。
黎州位置险要,要么变成洛阳对抗南安的最前线,要么变成南安反击洛阳的利剑。
然而就在他们谈话的同时,洛阳那位年轻的陛下已抢先一步来到了绥陵,说要查阅卫所。
萧仁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私心还是偏向给过他许多恩惠的越王,便甩手给谢指挥,走一步看一步。谢指挥得令查探今上的心性,爱惜自己的性命职位,又推托给手下一个千户,叫名等级最低的武官去面圣——反正是微服,有足够的理由为招待不周辩解,再说他都叫了三个千户在知州衙外候着圣驾,自己也准备马上到营城去。
“谢大人,你可要仔细想明白,欲抽身现在就卸了官帽回家去,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萧仁想起自己在嘉应做知府的堂兄萧佑,广陵萧氏大多和南安走得近,他得趁早和族里商量。
谢指挥向来冷静的面上也经不住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他知道都指挥使十有八九要跟随越藩,但既然今上指名要到他的营里去,他就不能不慎重。现在的黄知州,可能就是他将来的下场。
“下官省得。时候不早,恐陛下起疑盘问,下官先告退了。”
他不再多言,装着一脑袋纷乱的思绪退出了房。萧仁坐立难安,不敢直接跟去见今上,叫了个正三品的佥事陪同谢指挥出城。
一队骏马飞奔出城,午后日光濯濯,人心惶惶。
兵戈属金,校场在小西门外二三里处,两千五百黎州卫驻扎在外城,营房占了相当大的一片地。这里有中、前两个千户的兵马,但其余三个千户因为每年三月前要听都司调遣,皆在绥陵。
谢指挥进了北辕门,同知立时迎了上来,面色惊惧不定。
“陛下现在何处?”
“正、正从演武厅里出来,往将台去了。”年过半百的同知又苦着脸补充道:“方才王佥事提议让陛下亲自考试要提拔的百户人选,这回厅里已倒了十几个总旗哩!”
谢指挥暗骂一声,“这群丢人现眼的东西!”
说着两人便飞快地赶往将台。校场上所有在营的兵全都列阵排好,太阳底下数千人肃然静立,风中带着汗水的气味,俨然是一副等待检阅的模样。
指挥使思及今上在此,不好令军阵分开条道从中间直接走到台前,就默默绕过最后一排,不起眼地自校场边缘接近高台。
行至一半,忽地听见前方一阵惊呼,他不由加快了步子,等看到摔在台下不省人事的千户,连呼吸都滞了一刻。
他抬眼,只见将台上立着名未穿铠甲的年轻人,一身黑衣劲装,墨发简单地竖起,双眸湛亮如星。
同知用发抖的声音低低道:“又……又是一个,非要把咱们这砸个遍吗!我都告诉王佥事别拗着性子,吃亏的总是我们!”
谢指挥皮笑肉不笑地伸手阻止了他的抱怨,弹了弹衣摆上的尘土,突然高声道:
“臣黎州卫指挥使谢昴参见陛下!”
他规规矩矩地带着同知稽首,黎州卫们看见他跪,亦齐刷刷地屈单膝伏在地上,喊声响彻云霄:
“陛下!”
台上那人微微颔首,俯视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运力朗声道:“诸位免礼。朕数年前在西疆军里待过一段时日,今日来黎州卫,营中一如当年,令朕倍感亲近。谢大人邀朕考选六品军官,如此盛情,朕怎能却之不恭?”
谢指挥顷刻间渗出冷汗,今上是要把营里的怨气都推到他头上了。王佥事本是承奉朝的殿试武举一甲,自打奉先帝之命进了黎州卫当差,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和谁都不对盘。本想着今上入营他能收敛点,结果他竟敢越过同知私自挑衅今上!真当今上是那些娇生惯养的洛阳公子哥么,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底气不足,气势就弱了些:“臣惶恐!陛下不远千里驾临黎州卫,臣非但没有率卫所亲迎,还劳动陛下屈尊与这些小子们过招演练,臣听凭陛下责罚!”
今上的衣袂在风中猎猎飘扬,粲然绝伦的面容映着云端漏下的金色光束,令人不敢逼视。他抬起左手,底下一名腰间佩刀的内卫递过一张长弓,今上接了后对众人道:
“不知者不罪,指挥教练有方,这营中两千四百八十六人,皆是我大汉保家卫国的福祉。方才负伤的总旗和卫兵自有太医院御医诊治,每人赏金五两,若还有想升任百户者,暮鼓之前尽可寻河鼓卫或朕一展身手。”
谢指挥抹了把额头,顺着今上的话喊道:“尔等都听见了!有意者自去依言行之,陛下圣明,挑选出来的人就是我黎州卫的荣誉,本使另给白银二十两!”
底下人人心里大震,二十两,快递上低等文官半年的收入了,五两黄金……那可是五千两银子啊!先前还有顾虑,可这赏钱着实太诱人了。
军士们面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骚动私语,谢指挥满意了几分,揖手道:
“陛下,若这些人冒犯了圣颜,臣恳请独自担此后果!”
今上微笑道:“有指挥使如此,朕大可放心了。”
谢指挥把嗓子眼的心咽回肚子里,刚自诩答话答得妙,却蓦然听到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
“臣黎州卫佥事王遒,自愿加入考试人选,求河鼓卫季统领不吝赐教,敢请陛下应允!”
谢指挥眼前一黑。
抱着一堆兵器给今上打下手的卞巨愣住了,转头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