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鸟的清啼唤起崭新的一天,朱承远按往常的惯例洗漱完毕收拾书包准备去实验室打卡,走到半路上才想起今天有个面试,赶紧调转脚步走出校门,顺手在手机里查好路线。这家公司设在东郊的高新工业园区,离学校真不算近,朱承远转了两趟公交车才赶到公司大门口。却见早有几个年轻人在门口一边等着一边互相聊天,个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西装革履一丝不乱,一问才知都是赶来面试的应届毕业生,却不约而同地摆出了成熟稳重风。而朱承远自己却是一身青春休闲装,搭配运动鞋,一副出去郊游的打扮,显得有些青涩甚至幼稚,和这些应聘者真是风格迥异。有时候服装也是圈子的外化体现,见朱承远这身行头,这些人心里都直嘀咕:有没有搞错,这家伙也是来面试的?朱承远也觉得和这帮穿着正装的求职者呆在一起,就像一堆房产中介簇拥着一位顾客,或者一位大佬周围围着一圈保镖,有一种古怪的沉闷感。自觉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于是门口就出现了耐人寻味的一幕:一群意气风发的‘职场精英’热烈地交流着面试心得,一个叛逆少年孤悬海外玩着手机。不多久,门打开了,应聘者在公司一名员工的引领下进了楼。由于朱承远着装风格过于休闲,跟一群黑西装白衬衫对比强烈,显得格外惹眼。那人拿眼上下扫视着朱承远,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啥也没说,将他们带入了一个会议室模样的小房间,冷声道:“你们现在这里坐着,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待会儿先在这里进行无领导小组讨论,然后再进行个别面试。”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开始卖力地推销自己:“我叫王东亮,E大商学院的,想要应聘这里的管理岗。我是咱们学院学生会副主席......”“我叫陈彦来,学的是工业工程专业,想应聘质量管理方面的岗位......”听着他们的自我介绍,朱承远这才发现,虽然这些人看起来比自己成熟几倍,实际大多是本科毕业,都比自己小,也不知道哪儿来这种油腻的气场。而且他们学的专业和应聘的岗位也是五花八门,却被安排在一起做‘无领导小组讨论’,如同煮了一锅大杂烩。朱承远越来越觉得稀奇古怪,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闻所未闻的讨论究竟是个什么鬼。
很快有几个人夹着一摞纸笔文件进入了小房间。朱承远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昨天那位官气十足的大叔,昨天通知他的小哥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捧着一摞文件和记录纸。此时朱承远刚做完自我介绍,众人都有些傻眼:这个小弟弟居然还是硕士研究生,不会是跳级的神童吧?正在窃窃私语中,大叔双手一抬道:“相信各位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吧?好的,那现在就开始无领导小组讨论吧。讨论的题目是,你认为在求职过程中应更多考虑薪酬福利待遇还是个人成长机遇?现在开始自由讨论。”话音刚落,那个名叫王东亮的学生会副主席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差点把凳子碰倒。但他本人丝毫不受影响,优雅地一摆手,喷薄而出的官气差点把那个大叔给比下去:“各位不要急,不要慌,一个一个说......”接着他目光凛凛地扫视众人一圈,开始了他的表演:“我认为个人成长机遇更重要,就我的观点来看......”然后开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语言流畅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发言完毕后他一指旁边的陈彦来:“有请这位同学继续发言。”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会议主持人。而那位大叔和小哥似乎并不以为意,由着他纵情发挥,时而抬头观察,时而低头记录,时而点头微笑,时而埋头沉思。其他人在他的主持和指挥下上进行了赞同性补充发言。或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关系吧,气场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朱承远明显成了被这个圈子排斥的对象,王东亮没有让他出来发言,那两位真正的‘主持人’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当然,朱承远自己也不太瞧得上这种众星捧月似的讨论——这种只有吹捧附和毫无观点交锋的‘讨论’到底意义何在。10分钟后,大家在热烈而友好的氛围中得出一致结论:个人成长机遇更重要。反正也没有谁会政治不正确地想到薪酬福利待遇更重要,就算有,也不敢在这种场合公然作仗马之鸣。直到讨论结束,朱承远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呆在角落里闷声不响。毕竟王东亮没有请他发言,自己也不方便公然毛遂自荐。而且这样一个味同嚼蜡的话题也确实没啥讨论的必要。大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承远一眼,开始总结性陈词:“刚才大家的发言都很精彩,我们也对大家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和评价。下面开始一对一面试,请大家出去等候。”朱承远懵里懵懂地走出去,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虽说以前考研时也经历过面试,但像这样的‘小组讨论’还是头一遭。如同一个武林高手突然被偷袭者打了一闷棍,他有点缓不过劲儿来。刚才那大叔意味深长的表情不时浮现,似乎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批判。刚才自己那副闷不吭声的傻样,他是看在眼里的。对于这种智商被全线碾压的表现,不知道他会打出怎样的低分呢?可惜这又不像考试,不会公布分数。可越是这样,朱承远越是急得抓耳挠腮般难受。想到这里,他对即将到来的一对一面试也充满了忐忑,只想着快点面试快点解脱,不想被当成笑柄似的任人围观。偏偏公司又把他安排到最后一位面试,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到最后他也想明白了:我又不进官场,学这些油滑的本事干嘛呢。索性戴上耳机听音乐,各安天命吧。
轮到朱承远时,他正坐在椅子上跟着旋律哼歌。似乎完全浸没在音乐的世界里自嗨,直到人事小哥拿手拍他,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跟着进了房间。房间里坐着三个评委,个个表情严肃。除了正中间那个大叔以外,还有两位发量有些稀少发色有点灰白的大伯分坐左右两侧,似乎是此前没见过。大叔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因为你是今天唯一应聘技术岗的,所以多等了一会儿。这两位都是新材料技术研发部的主管,这位姓刘,这位姓赵。”两位大伯如同左右护法般,面无表情地随着介绍语点了点头。小哥在旁边拿着纸和笔准备记录。朱承远环顾四周,觉得这样的布置和氛围很像法庭审判:那三位高高在上的面试官如同审判长和审判员组成了合议庭,那位小哥则像是在一边做法庭记录的书记员,自己好比沦为阶下囚的被告人,等着接受讯问。很快‘讯问’就开始了:“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那位大叔的提问。又来这么个空泛的问题,真是让人捉急啊。还好,朱承远早有准备,朗声答道:“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说了不算,还是要在座的诸位考官来评价,才更加公正客观合理。”朱承远就这样直截了当把问题又抛了回来,在座三人都是一愣,似乎没见过这么没谱的应聘者。大叔不甘示弱,又抛出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公司应聘?”朱承远一指正在做记录的小哥:“是他通知我来的啊,怎么,你们不知道?”小哥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猛然间抬起来,愣愣地看着大家。房间的气温仿佛下降了好几度,让人觉得一阵恶寒。大叔只觉得莫名的尴尬,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左边那位刘大伯见状,救场似的抛出第三个问题:“小伙子,我看到你是研究生啊。是研究什么课题方向的?你觉得和我们公司有什么契合点呢?”要不说还是做技术的水平高,一句话就打开了朱承远的话匣子:“我的研究课题是关于甲醛净化的多孔功能材料,现代人在室内生活中会遇到很多甲醛污染的场景,比如装修的新房、教室......”朱承远开始聊起自己的专业课题,语言立马如行云流水一发而不可收。考官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话缝:“小伙子,你有点跑题了。我们更想了解的是你的专业和我们公司的契合度如何,以及你能为我们公司做些什么?”朱承远这才想起来这家公司是做硬质合金的,和自己的研究方向还是有点区别。但即便青涩如朱承远,也知道显然不能直抒胸臆,该怎么回答呢?这个问题还真让缺乏社交经验的他难以招架。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用智商弥补情商的不足,终于急中生智想出了自认为稳妥的措辞:“我觉得我能做些什么,还是要看各位领导安排我做些什么。我初出茅庐资历尚浅,对自己也不够了解,还需要各位领导......”朱承远一味装傻充愣,说了一堆没啥信息量的套话。三人相互交换眼神后,右边的赵大伯开始发问了:“你如何评价自己这几年研究生的生活?”听到这句话,朱承远几年积累的郁结之气终于找到了出口,双眼放光地开始了吐槽:“读研就俩字,悲催!我跟你们说,我在实验室这几年可是受够了。导师从来都是把学生当奴隶来用,只顾着剥削剩余价值,根本不关心我们的学习和成长.....”朱承远活生生把面试会弄成了忆苦思甜大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导师的刁钻和刻薄,令三位考官面面相觑。连在一旁做记录的小哥也停下了笔,一脸错愕地望着他。大叔听得直冒汗,心想自己这个干了多年HR工作的老油条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初筛选简历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这小伙子是个专业对口素质过硬的人才,谁知竟是个如此不通世故不晓情理的愤青,可见求职者的简历就像画皮,非得练就了自带X光的透视眼才能看穿。自己这回技不如人竟被一个小孩蒙骗,回头应该加倍努力修炼人力资源经理特有的火眼金睛才是。下定决心后,朱承远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他终于瞅准一个空当打断道:“好了这位同学。对于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清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请回去等通知。”朱承远转身离开时,隐约听到背后传来幽幽的讨论声:“唉哟,这种怪人,就算再优秀,也坚决不能要......”朱承远明白了,这次的‘等通知’才是货真价实的逐客令呢。
朱承远回到学校,一进321寝室,就看到柳天豪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朱少,看你红光满面的,该不会是签了‘卖身契’吧?”朱承远知道自己的状态,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红光满面,说道:“你小子又想套我话是不是?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见一个黏上一个?小爷我从来就不是这么容易卖出去的。”柳天豪听后笑得咯咯作响:“哦,弄了半天,你是卖不出去啊......”朱承远心知口误,干脆身子一仰躺在床上啥也不说。柳天豪到底耐不住寂寞:“哎别介,兄弟我也是好奇。就跟我说说,面试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在一旁专注于研究财经新闻的贺鑫凯也抽离出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朱承远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趁机卖卖关子清清嗓子,便将自己一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柳天豪听完后吐了吐舌头:“这种面试......简直就是为学生会那帮家伙量身打造的啊。你要是被他们看中,说明你真像学生会干部一样油腻了。你没被选上倒是好事,说明你中毒不深。”朱承远反唇相讥:“去你的,你当年挤破头想进学生会聊妹,没进成又来说学生会的坏话。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是不一样啦,我从始至终都没看上过学生会......”贺鑫凯也在一旁插嘴:“兄弟,你这样子还真不适合求职,就算你这次被选上了,今后去单位也得让人憋屈死。干脆你跟我一样,一起炒股理财或者创业也行,做个自由职业者。哪用得着受那些鸟气?”柳天豪笑道:“凯哥,你又在给你的项目拉合伙人呢?别拉了,朱少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不如你拉着我,我懂会计啊,还有精算,司法这些,可以帮你弄到美国去上市,到时候咱们五五分成?”二人开始愉快地谈起了生意,憧憬着未来的时光。
夜已深了,月色如水,透过窗棂照进寝室。朱承远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虽说今天这场蹩脚的面试结局早已注定,却依然搅得他心海翻腾。朱承远回溯过往,中学时希望跳出火坑考上好大学,结果发现大学依然是个坑;大学时希望跳出火坑考上研究生,结果发现研究生是个更大的坑。现在研究生快结束了,然而还没跳出来就发现,四面八方全是坑,不给希望留任何余地。如果青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充满了向上的希望。现在这种情况,朱承远感觉自己瞬间老了几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