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佑等待通禀的短短时间内,又有一官员被宦官引到门前。
陈佑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相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紧接着之前那青衣宦官就出来让陈佑进去。
进殿一看,殿内已经有十多人了。
陈佑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方的冯道和冯道身后几个位置的李明卿。
此时殿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在低头沉思,只有少数几人回头看向陈佑。
行礼之后,被宦官引到一个空位刚刚坐下,门外遇到的那人就进来了。
原来是翰林学士冉谨言。
这冉谨言原本是国子监司业,他有个儿子叫冉益谦,当年赵元昌大婚之时当了赵元昌的从者,现在是礼部员外郎。
而冉谨言也在赵元昌登基之后,一年数迁,入翰林院成为翰林学士,同陈佑一般为从三品。
也难怪陈佑觉得眼熟,当年见过面,只是互相之间没搭过话而已。
冉谨言坐下之后,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要说话:“官家!我以为......”
他还没说完,就被赵元昌打断了:“等人到齐了再说。”
说罢,赵元昌旁若无人般批阅奏章。
陈佑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眼前的情景,怕是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被通知要来简贤讲武殿了。
果不其然,三司使、工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陆续赶到殿内。
这些人要么是正三品,要么是从三品,可以说是周国官场最中枢的一批人,就相当于那什么局,你懂的。
当光禄卿进入殿内,童谣去到赵元昌耳边低声轻语。
赵元昌这才抬起头来,朗声道:“沈康薨,未立太子。”
就这七个字。
沈帝,即沈国皇帝沈康。
后晋天福二年,长沙府内乱,时任武平节度使沈康趁机攻入长沙,之后上表后晋称臣,被封为楚王,节度武平、武安、静江,成为事实上的独立藩镇。
后晋开运二年,赵鸿运代晋称帝,沈康以赵鸿运篡位不尊周国,改国号为沈,登基称帝。
说来也怪,自朱全忠篡唐称帝之后,这一批又一批皇帝似乎都不喜欢立太子,只是到临死的时候才指定某个儿子即位。
就说周吧,若不是赵元昌早做准备,说不得立国三年的周国就会陷入内战,甚至出现帝位旁落的情况!
只不过,这事在沈国来说是大事,但在周国来说,无非就是出兵和不出兵两个选项,没必要把京中高官都叫过来吧?
陈佑心中疑惑,静下心来继续听。
只听赵元昌继续道:“沈康长子武安节度使沈冲渊即位,随后次子武平节度使沈长河宣称沈冲渊弑父篡位,上表请求册封,同时希望朝廷出兵助其攻灭沈冲渊。”
好了,又是一个争皇位的故事。
请求册封,潜台词就是去帝号、称臣,不是任何人都像石敬瑭那么无耻,能做出自称儿皇帝的事情。
只不过,情况虽然有些复杂,但仅仅这事,还是没必要把京中重臣全部请来。
陈佑打定主意,等闲不要开口说话。
赵元昌三言两语介绍完情况,扫视在场众人,没有询问他们的看法,而是继续道:“冯相公、江相公言不宜出兵,郑相公说该出兵,其他几位相公也有自己的意见。”
他话未说完,郑志康却是皱着眉头想要开口。
他之前说的是:从沈长河所请挥军入沈,一举攻灭沈国。并且还说自己愿意亲临战场,若是不胜,一切后果一力担之。
现在赵元昌这么说,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妥,只是终究是面对着皇帝,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
“诸君,以为当如何?”
赵元昌问出这么个问题,陈佑不由皱眉思索。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该怎么选,而是考虑赵元昌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开口了:“官家,我以为郑相公所言大谬,实不该出兵相助沈长河!”
“张尚书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开口的是翰林学士承旨程聪,“沈国僭越称帝,我大周乃承袭正统,本就当夷灭之,然先帝忙于灭蜀,官家践祚以来一心安民,皆未能灭此伪帝。”
这话说得好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激昂起来:“然,如今沈国自乱,伪帝之子上表称臣,正是官家下体民意、上从天心之故。得此天赐良机,正该官家纳土受降、威加海内!”
饶是陈佑,听了这番话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至少对心怀大志的帝王来说很有说服力。
抬头看向赵元昌,却见其脸色平淡,似乎完全没被这番话打动。
张欢程聪之后,诸官纷纷开口辩论。
期间赵元昌也开口几次,只是一直没表明心意,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出兵与否,当取决于那沈冲渊有无弑父行径!”
冉谨言开口了,不同于别人称“官家”、自称“我”,他用词正式恭谨,陈佑仿佛看到了中老年的冉益谦。
“若是沈冲渊弑父,则当出兵灭此践踏人伦之贼。若是沈冲渊未弑父,则不当出兵助那阴谋篡位的沈长河!”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下来。
陈佑脑中闪过一道电光,立刻大声道:“冉内翰所言有理!”
冯道脸上笑容一闪而过,随即肃容拱手道:“官家可令枢密院详查此事。”
这就是赞同冉谨言的话了。
随着冯道开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
这是考虑政治立场的时候,至于利益考量,却要暂时放下。
赵元昌终于点头道:“君臣父子之义,实该仔细考量。”
说着,他看向面色不虞的郑志康:“郑相公,你,以为然否?”
目标是郑志康!
陈佑终于反应过来,赵元昌突然找这么多人来,是为了压服郑志康!
枢密院不像政事堂,在这个时代,枢密使都有不小的军中势力,随意罢免很可能会出乱子。
政事堂已经换了好几茬了,枢密院却很少换人。
一开始的三枢密,吴峦仍在,杨邠是政争失败之后自请致仕,史肇庆谋反被诛杀。
史肇庆死后,郑志康补入,杨邠退后,马青补入,没有被罢免的枢密使。
比对政事堂,那是稳之又稳。
赵元昌这次如果能借助朝堂之势逼郑志康请辞,枢密使长久不换的时代很可能就要结束了!
郑志康没想那么远,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处在危险的境地。
沉吟一阵,他开口道:“是臣考虑失当。”
赵元昌步步紧逼:“哦?不知郑相公如何考虑的?”
犹豫片刻,郑志康沉声道:“臣只想着开疆拓土,未曾考虑其它。”
“便是沈冲渊无罪,郑相公也要出兵助沈长河?”
这话有些没道理,为了国家利益,谁管你有没有罪?
换成陈佑,面对这样的局面,十有八九也是要趁机出兵。
可这种事情放在私下里说就行了,摆到明面上,还得维持着基本的道义。
于是,郑志康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否则就是欺君,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除非兵变,否则就翻不了身了。
问题在于,如果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不顾道义,名声就算是毁了,还有多少人愿意跟自己冒险,就是个未知数了。
他不说话,赵元昌也不逼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
好一会儿,郑志康起身,长揖道:“启禀陛下,臣,臣年老迟钝,故而未曾考虑齐全,实不该恋栈不去,请陛下允臣,归骸故里。”
对在场众人来说,当朝相公在数十名官员面前请求致仕,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所有人都看向赵元昌,看他是准,还是不准。
好似过了许久,赵元昌终于开口:“郑相公言重了。”
不等众人舒口气,他又接着道:“相公虽老,然朕却仍需依仗相公。这样,相公这枢密副使之位虽放下,但需留在京中,平章军国重事,以备朕咨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