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站在屋门前,双手捧着瑰颖一个月前交给她的本子。当她回过神时,诧见已是烟暮吹起,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风中跃影绰约,此番景色竟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月前,张子雨跟瑰颖到了镇上。他找到温凌要回了他外祖父的那本笔记本。温凌知道两者之间的关系忍不住感叹血缘的牵绊、缘分的牵扯。禾木听见他的感叹,扭头一脸复杂地望向他,道:“我跟你的缘分也不浅,难道也是血缘作祟?”温凌一掌呼啦在禾木头上,“什么血缘,根本就是孽缘。”张子雨无奈地笑了笑。
出了温凌书店,张子雨将袭磬铭的笔记本子递给瑰颖,语重心长地交代她,自己想告诉婆婆的话。瑰颖不肯接过,关于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她曾听温凌和禾木舆论时提过一点点,真正的来龙去脉,她根本不清楚。张子雨也没打算要隐瞒就告诉了她,她听完后,面上不显表情,静静地瞧着他,那眼神似在问“你打算一直隐瞒你婆婆吗?”张子雨叹气说道:“我想不到要如何去说。也许我开口,她会更伤心。”他头一低垂便见瑰颖的娥眉,不知如何的就想到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张子雨离开小镇时夜已深沉,瑰颖留不住便由他去了,瑰颖在张子雨身影消失的路口站了良久。回到温家时,温家的人都在。瑰颖无声走到单人沙发上坐下,沉默无言地盯着温家赫。原本说说笑笑的气氛在她异样视线中凝聚起来。柳媚姝扯了扯她身旁温鸿的袖子,温鸿握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瑰颖开口问道:“爸,唐逸书临终前有过什么遗言吗?”此话一出,温家赫身躯细微一震,很意外瑰颖怎么知道“唐逸书”这个名字。温凌眉头拧成了结,厉声警告:“小颖!”瑰颖心乱如麻,面上不显山露水。她明白温凌那一声叱喝里的意思,她瞟了眼他毫无畏惧说:“凌叔,最不饶恕的是你,反正是你将这事给挖出来的。”温凌翻了个白眼,好丫头,竟将关系撇的一干二净!另一边的江离表情迷茫,刚想开口问,温家赫就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瑰颖扬起手中的笔记本道:“因为这个,我要把它交给唐逸书的妹妹。”温家赫瞪着那笔记本,似乎没反应过来。温奕侯在世时,温家与唐家的交情不浅,甚至当年唐三小姐的事,温奕侯也有参与其中。这件事,温家赫并非如温凌猜想的那般一无所知,相反的,他也是知情者,甚至是隐瞒者。唐逸书一生未娶,而温家赫也遵守温奕侯的临终遗言,照顾唐逸书到老。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被隐瞒得很密室,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温家赫垂下头,脸上一缕哀愁未能因时光消逝而明朗,他想起遥远的从前,喃喃道:“小颖,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你不要去参和。有关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话下之意是不希望再讨论这件伤心往事。其实从张子雨的口中道出来的话不过三四句,可是瑰颖何等聪明,只他三言两语,再推测时间,便猜到温家赫肯定脱不了干系。瑰颖锲而不舍追问:“那唐逸书到底有没有遗言?爸爸虽说有关系的人都不在了,可是唐家三小姐还在啊!她是子雨的外婆。难道她没有权利知道关于她丈夫的实情么?”温家赫赫脸色铁青,望了眼瑰颖,嘲讽道:“所以你要去告诉她实情?告诉她你爷爷跟你父亲都是帮凶。小颖,聪明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有些旧事随风化了就化了,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所以你又何必去挖掘别人的旧伤痕?”此话一出,众人惊讶不已。瑰颖的心脏更是突突地跳,是啊!如果告诉唐敏真相,而自己的爷爷与父亲都逃脱不了干系。那又如何是好?温凌只觉这话甚是刺耳,之前调查张老的事时,禾木曾对他说过相似的话。他此刻不禁怅然,毕竟当初他不知道这些伤疤都是在他认识的人身上。
他们的话令旁边的江离与温鸿夫妻懵懂不明,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上判断,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是因为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前尘往事所致。江离揉揉眉心,打量着瑰颖,心想:“是不是家人太过纵容她,令她现在竟目无尊长了。”她的这个妹妹自幼没见过母亲,家里的人也就连母亲的那一份疼爱一起加倍,对她自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江离瞧着向瑰颖道:“我不清楚你们在说的什么事。但是小颖,做事要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有分寸。”瑰颖紧咬嘴唇,委屈地转过头。温鸿打趣道:“这犟脾气,以后有哪个婆家敢要你。”瑰颖感觉脸蛋被火烧了似得滚烫,她呶起嘴朝温鸿不悦地细声嘟囔一句。
瑰颖每次出现在唐敏面前时,对于那笔记本要怎么交给她的方法犹豫不决,等她真的把本子给了唐敏已是张子雨走后的一个月了。
初秋送过的风在南方就像酷暑吹来一丝凉爽。
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后,瑰颖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来了海市F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默默地看着录取通知书上那简洁的字句,不知是喜是悲。她的分数远远超过了海市F大学的分数线,如果没有跟路子的约定,也许她收到的会是清华大学的录取书。她有些遗憾又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其实没有谁辜负过谁,只是心中的情感汹涌作怪。哪个女孩子没有善良的心?接下来的整个暑假,瑰颖都处在患得患失的状态。临回校报到的时间慢慢靠近,温凌倚着房门,双手抱臂,百无聊赖的模样,“你去海市F大学真的不后悔?”
瑰颖忙碌地收拾东西,闻言身躯一顿,回答他:“是后悔了。但不至于强烈到要死要活。但是对于路子的约定,我不后悔。”她的坦率倒令温凌感到意外,他竖起大拇指夸道:“果然是我温家后代,敢作敢当!海市的F大学也不差,重要的是学有所成。”
海市与G省G市距离也不算远,但他们毕竟不是在G市。瑰颖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温家赫放心不下,就安排温鸿与温凌送瑰颖到学校。进入到海市,这里的繁华是瑰颖从未见过的,这个城市充满了上世纪留下的韵味。瑰颖看到车子路过一个写着邯郸路的路牌后没多久就停在一所学校门口。
学校络绎不绝地有新生回来报道,瑰颖三人抬头打量,校园到处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标语。三人拉住一位师兄问了新闻学院签道处,穿过长长绿荫道,寻到一处疑是新闻学院签道的条案。条案前坐着两位十八九岁女学生,两位女生聊着愉快的话题。
温凌敲了敲桌子,固然小姑娘正处于爱看帅哥的时期,可眼前突然出现两座山似的杵在眼前的身影,难免不被吓了一跳。瑰颖尴尬笑了笑,“请问这是新闻院系的签到处么?”女生瞟了眼温凌和温鸿,红着脸颊点头道:“是的!都是院系的学生吗?”,瑰颖又道:“啊!?我是过来报道的,这两位是我家人。”女生指着案上放着的本子,笑道:“哦!那在这上面签到就行了。”瑰颖弯腰签完自己的名字,听到旁边另一个女生捂嘴笑说:“你真幸福!有两个哥哥护驾。哥哥们也是F大学的师兄吗?”温凌道:“不是。”又指着温鸿,“他才是哥哥,我是他们叔叔。”女生们惊呼道:“好年轻的叔叔!”瑰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当张子雨知道瑰颖也在F大学时,已是开学的一个星期后。一般午饭时,两人也经常走一起。
“那本笔记给婆婆时,她有说什么吗?”
瑰颖吃饭的动作一顿,声音犹犹豫豫的,“她没说什么!也没问任何的话。”张子雨皱眉,奇怪了,“什么都不问?”这倒是出乎他意外。
一个月后,荷塘村那边传来唐敏病重的消息。张子雨跟瑰颖同时向学校请了长假,吴霏和董宁远抱着董亓清连夜赶回荷塘村。病床前守着梁鞍的父亲与高畯宁的父母,看到多年未归的吴霏拖家带口的出现,皆摇头叹息吴妈生了个不孝女。
“妈。”
吴霏一句淡淡的呼唤,唐敏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张子雨也回来,伸手想去握住子雨的手。吴霏忙伸手过去,唐敏用力打开,吴霏见状浑身一震。唐敏细弱的声音响起:“小雨,我的乖孙!”张子雨红着眼,连忙上前双手握紧,哽咽:“婆婆,我在,小雨在呢!”
唐敏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知道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她流着泪道:“小雨,以后多多孝敬你的母亲!不管她以前或现在怎样,毕竟血浓于水。”她空洞无光泽的眼朝吴霏的方向望去,“我终此一生只为等候两个人,一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丈夫,另一个是弃我孤伶的亲血女儿。你父亲的事我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期盼着他已死的事是假的。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沉溺在杀父之仇中,可惜未能如愿。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这么惩罚我······”
母爱是伟大的、是无私的,不管自己儿女做了什么,在母亲那里是永远能够得到救赎与原谅的;这仅仅只是因为她是母亲,而你,是她的孩子。
吴霏浑身颤抖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她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多对母亲不闻不问,甚至不看的错误。她一直恨着这个女人,恨她生下自己却不能给自己一个健全、幸福的家。她曾经设想过女人如果嫁给了张旻,是否该有的荣华富贵,她都拥有。此刻想来,却只觉得自己心思丑陋。
吴霏泪流满面,跪倒在床边,愧疚地哭着道歉:“妈、妈,对不起!女儿不孝!”
唐敏哀哀一叹,眼珠慢慢散去光芒,她看到了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向她奔来的袭磬铭。
他们相识在唐家听风楼下的那片梅花林里,长衫雅士红绸倩女,相顾甚欢,倾心所许。当年卢沟桥事变后,国内掀开抗日战争。唐逸书与袭磬铭拉着张旻加入国军,蹦赴战场。抗战八年胜利后,他骑着马穿着军装风尘仆仆赶到相约的地方,与她会面,离别八年反而加深双方心中爱慕。他抱紧她,在她耳边承诺,他再也不走了。
生前不能死守,黄泉有你等候,相见自然不会伶俜。
她唇角微微勾起道:“你父亲来了,他还是跟当年刚见面一样、一样令人着迷。”说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吴霏瞪大眼睛,哭喊:“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