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市后,季节进入了冬天。寒风刺骨,光秃秃的枝桠像一种抽象艺术,看着不甚美观,瞧久了又有一股悲痛欲绝的凄凉;但也能想象到春天时嫩绿满枝头、枯木逢春的喜悦。
唐敏死后,张子雨与吴霏之间更加疏远了,两人似乎在扮演着该有的角色,一个扮演儿子一个扮演母亲。自知心有愧对唐敏的吴霏几次想要缓解与张子雨的关系,每次靠近时张子雨不是爱理不理就是彻底忽视。
转眼董亓清六岁多,吴霏夫妇二人将他送进离F大学不远的阳光幼儿园。吴霏与董宁远一起经营一间规模不算小的广告公司,有时候忙起来就忘了去接董亓清回家,所以把他送进阳光幼儿园也是方便他的哥哥姐姐来接他。
“今晚我爸跟你妈要应酬,不回来。咱们谁去接小包子回来?”
利利背着背包出现在张子雨教室前,她口中“我爸”“你妈”的话,他听了没有表达什么,懒懒地抬起眼皮道:“你如果要约会就去,我去接。晚饭你自己解决。”利利只比他小了两个月,对于这位便宜妹妹,张子雨说不上讨厌、喜欢。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很照顾她的。利利听了他的话轻哼一声,转身走了。
利利前脚刚走,瑰颖后脚就出现在他面前,她看见了利利,“她就是你的名义妹妹?”张子雨点点头。瑰颖若有所思盯着利利的背影片刻,转头对张子雨道:“你最近多留心一下你妹妹。”
“怎么了?”
“你不用紧张。只是听说她最近跟那位闻名不如一见的‘太子爷’傅仲走得很近。傅仲是什么人,我想你应该听说了。”
张子雨皱了皱眉,说:“我没紧张她。还有傅仲是谁?”
瑰颖不可思议地将他上下打量,“啧!还真没听说啊!傅仲是海市市长的儿子,听说很混的一个人。反正对你妹妹留点心。”
张子雨扭头往外走,走出两步停下来,问:“你、今天有事?”瑰颖一愣,笑道:“没有!”
“我去接我弟弟,一起去?”
“啊?!哦哦,好!”
瑰颖挠挠头发,实在有点不适应矫情的张子雨。瑰颖没见过他的弟弟董亓清。当两人去到幼儿园门口时,董亓清背着个小甲虫背包,孤单地靠在教室门前,可怜兮兮的,垂头踢脚。
“亓亓。”
听见张子雨的声音,董亓清抬起头,泪眼汪汪看了两眼他,闹脾气的哼声扭过头去。张子雨蹲下身子盯着他。董亓清半响不见张子雨说话,小心翼翼的把头转回来,看到张子雨正瞧他,他又哼声扭过头去。张子雨好笑地扯扯他的衣袂,道:“哥哥不是来接你了嘛。还在生气?要不要歇歇?”董亓清一听这话,眼泪就像串珍珠似的往下砸,扁着嘴巴,“哥哥是坏蛋!”
“是、是,哥哥是坏蛋!”
张子雨把他抱进怀里安慰。亓亓将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撒娇,“哥哥是怪兽!”张子雨拖住他肉嘟嘟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对瑰颖点头示意走。瑰颖笑道:“没想到你对弟弟挺有耐心的。”张子雨眉头一挑,露齿笑说:“那是。”他拍拍亓亓的小屁股,道:“跟瑰颖姐姐打声招呼,认识认识!”董亓清这会子意识到刚刚丢脸了,莲藕似的小胖手抱紧张子雨的脖子,僵着小身子闹别扭。瑰颖见状,哈哈地笑着揉揉他头上细软的头发,“没关系!”
张子雨和瑰颖抱着亓亓去了附近一家面食店,算是解决了晚饭,亓亓又撒娇要去吃甜品。张子雨仰头观察天空,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架住亓亓两腋,将他交给瑰颖,“我去买甜品,帮我看好他。”亓亓睁着呆愣的眼睛,明显是被张子雨的动作吓坏了。瑰颖抱住他,皱眉对张子雨说:“小心点,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张子雨不以为然,摸摸亓亓的脑袋,“不会的。”
桐华街上新开了一家名叫“honey”的甜品店,以往张子雨去接董亓清的时候,都会买上几样动物形状的甜品。董亓清对那些制作得栩栩如生的小动物甜品,喜欢得不得了。吴霏不许他吃外面的东西,所以每一次是张子雨接他回家,他都会仗着张子雨对他的宠爱,缠着买甜品。
他特意买了两盒甜品,走出店时看见旁边有买伞的,又走过去挑了把粉红色的伞。回去时,看到瑰颖蹲在店门口一排矮盆栽前,亓亓整个小身子都倚进了她的怀里。两人不知道在聊什么,亓亓时不时指着那些盆栽。张子雨见状,挠了挠鼻子,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母子。恋爱、结婚、生孩子、母子,他就这样站在对面,这些对于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名词飘在他脑海中,与他的脑电波相撞。然后他想到了这些名词之前还要有个作主语的......瑰颖、想到此,他的脸不自然地红了。
瑰颖在对面看见他,就抱起亓亓走至他跟前,发现他神色诡异,狐疑地开口问:“怎么了?”张子雨扭过头去,说:“没、走了。”亓亓挣着身子,要往他身上去,“糕糕!我要吃糕糕。”张子雨拿出一只可爱老虎形状的糕点给他,亓亓欢天喜地的捧在手中。瑰颖把亓亓放地上,张子雨踌躇片刻,将手中另一盒的糕点递给瑰颖,“给你买的。”
“啊?给我的。”瑰颖小小讶异一下,很快笑着接过,“真没想到······该不会这里面的跟亓亓吃的一样都是小动物形状?”张子雨尴尬地咳嗽一声,他当然不会说他觉得瑰颖跟这种小东西一样可爱,“虽然只是哄小孩子的,可是味道不错。” 瑰颖露齿一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张子雨又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待会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张子雨一把抱起亓亓。亓亓不太情愿的踢踢腿,嘟着嘴囔囔了句话,说了什么张子雨也没听懂。张子雨又道:“那、那这伞你拿着。待会可能会下雨。”瑰颖瞅瞅他递过来的伞,笑嘻嘻地没接。张子雨被瞅得面红耳赤,把伞用力塞进她怀里,叫道:“让你拿着就拿着!”他哼声转过头去。
庭院静悄悄,听得一声“吱呀”门响。亓亓推开门,往院里伸头瞧了瞧,回头大声喊:“哥哥,妈妈没回来!”亓亓瞧着这漆黑一片,心中害怕,转身抱住张子雨的大腿,“哥哥,院子好黑!”张子雨好笑地将亓亓抱起来,放软声音道:“不怕!把灯灯开了就不黑了。亓亓是勇敢的男孩子对吧?”亓亓把头重重地点了两下,气势十足,“是!亓亓是勇敢的男孩子!亓亓以后要保护妈妈和姐姐的。”
张子雨开了灯,放下亓亓一边帮他脱了小棉袄一边说:“自己玩会,待会跟哥哥去洗澡。”亓亓刚着地,就欢快的到处跑。等他自娱自乐够后,张子雨唤他进卫生间洗澡,自己到主卧里翻找他的睡衣。
董亓清的房间在吴霏房间的隔壁,平时他洗澡都会在吴霏主卧的卫生间,吴霏为了方便,董亓清的衣服都放在主卧衣柜里。
他脱下居家鞋,踩在软软地毯上,到衣柜上拿了亓亓的睡衣。出来时看见吴霏梳妆台的柜子拉开了一半,想来应是吴霏出门过于匆忙给忘记关了。他走过去,伸手欲将柜子关上,却瞟见柜里平放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高中学校的地址。
张子雨端详那封信上面的字体,待辨认出这熟悉的笔迹时,疑问、震惊犹如五雷轰顶,令他难以言明此刻一团乱泥般的心情。
“哥哥?”
董亓清久久不见哥哥进来,便从浴室光着小身子跑出来。张子雨见状把信放进衣袋里,责骂道:“赶紧进去,要是感冒了怎么办?”董亓清嘟嘴委屈道:“是哥哥你不理我先的。”
张子雨一边用毛巾将他包住,一边唠唠叨叨,“来了来了,你已是个男子汉了,要学会自己洗澡。”亓亓像没听见一样,嘻嘻笑地在毛巾里挣扎当玩耍。张子雨瞧他一脸新鲜的模样,禁不住悦颜大笑。
利利回来后就接过照顾亓亓的活儿,当晚张子雨也没跟吴霏见面。尽管两人相同一屋檐下,相见却不常。
回到房间,张子雨迫不及待拿出信封,信封已被人拆了。那上面是路子写的字,他想不通信怎么会在吴霏这里。他知道这是瑰颖所说的他没收到的信。
第二天,天微亮,张子雨听见利利出门的声音。他眉头微皱,最近这丫头不知撞了什么邪,天天这点出门。他想起瑰颖说的话,想到瑰颖,他掀开被子起床。突然出现的信令他一夜未眠,鬼使神差地,他涌上欲与瑰颖倾诉此事的心情。这个时刻,吴霏他们还在睡着,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空无一人的街道在寒冬清晨下更显冰冷,他懒懒散散的朝学校晃悠去。巷子里突然窜出一人撞他身上,张子雨被撞得火冒金星,重心不稳,扯住那人双双摔倒地上。
那人闷声一哼,呼痛地撑起身子,扭头瞧见张子雨铁青着脸坐在地上,“喂!你没事吧?”张子雨摸摸磕碰地上的脑袋,未能反应过来。那人见他不语,开始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你是F大的学生?是新生吗?好像没见过你······”
小巷里传来吵杂的声音,张子雨爬起来,不耐烦的打断那人的声音,睥睨他说:“闭嘴!”那人立马阖上嘴巴,眼神凌厉瞥住他。显然在那人眼中,张子雨是多么的傲睨一切!
张子雨拍拍裤子上灰尘,盯着那人瞧了半响,一言不发掉头走。他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叫唤“傅仲!”他回过头,正是那名将他撞倒的人。此时他立于众人中间,神情阴沉,欲大发怒火的模样。令张子雨奇怪的是,利利竟也在众人间,恰巧瞧见了他。
利利似乎确是喜欢傅仲,一个星期内总听见两人亲密的流言蜚语。傅仲家境殷实,加之生的身材颀长,眉目清秀,自可貌比潘安,自然讨女生们前赴后继的追求,却也因此生性风流、花名在外。
“你妹妹最近很出名啊!到处都能听到她跟傅仲的绯闻。”
于晨百无聊赖地靠着窗边,看着教学楼下众群中拉拉扯扯的两人。他扭头对张子雨笑道:“有个妹妹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会让人操心。”张子雨闷声回答:“没感觉。”
他们是没有血缘的继兄继妹,她的父亲与自己母亲组成的家庭,是横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利利对着他时语言及动作皆是针锋相对的,而他则采取视而不见的办法。
于晨挑起眉头,向正翻看医书的张子雨叫唤:“哟!你妹妹好像跟几个人吵起来了!”张子雨“啪”地合上书,走过去看。果然,楼下围了一些看戏的人,与利利起争执的女生扯着她头发,而那个传闻中的傅仲则站一边袖手旁观。
“真是会生事端!”
张子雨抬起手指,拔了下额头上短短的发丝,自言自语地转身走出去。于晨奇怪道:“你去哪?”
“下去看看!”
“还说没感觉,明明很在乎嘛!”
于晨笑着追上去。
在张子雨眼中,傅仲的动作有失一个男子汉该有的行为,明明此事因他而起,他却像站旁边看戏的娘们一样置之不理。F大学的纪律一向严格,利利知道事情闹大必定会被学校记过处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出手相助的。
如此场景就像回到她十三岁那年,那天她生日父母却大吵一架后,问她以后要跟谁生活。她还有个弟弟,恨透父亲的母亲选择了弟弟,离开了这片伤心土地。他们到哪去了?她不知道,只知道音信全无的他们似乎更像是梦中的人,好像存在过又好像只是梦。可是她也不想跟父亲,更不想面对那位拆散了自己家庭的第三者。母亲的决绝,情有可原,父亲的爱都给了他难以忘怀的初恋。她知道傅仲很爱玩,她自己也爱玩,所以两个爱玩的人玩在一起了。时间久了,她知道傅仲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糟糕。她知道他喜欢小动物、知道他的心其实很脆弱、知道他跟自己同病相怜,家里面都有个继母!她想自己应该是因为相同之处喜欢傅仲的,可是付之东水的真心令她万般委屈。傅仲不拒绝追求者,眼前的女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现在的女生也早已将矜持丢到五四以前的时代去了,说什么追求自己的真爱只为不后悔,其实都是瞎掰。
利利一巴掌刮在那女生的脸上,试图找回自己能抵抗的优势。可惜徒劳无功,她们人数胜出。头发被扯着,她勉强弯腰弓背,坚持不让自己躺地上去,那些本该娇弱无力的拳头狠狠地落在她身上,耻辱袭侵脑袋。
张子雨拨开围观的人,一把推开握拳打人的两个女生,一边喝住扯利利头发的女生:“闹够没有!把手放开!”
在F大学,成绩不如长相惊艳的,长相不如成绩杰出的,俯拾皆是,固而长相跟成绩一样杰出的,屈指可数。张子雨恰恰属于后者,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在F大学的知名度。与傅仲美如冠玉的相貌不同,这个年纪的张子雨,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颇有张旻年轻时候的风采。那女生显然认得张子雨,讶异之余,甚是奇怪他怎突然爱多管闲事。
他瞥了傅仲一眼,责问:“此事因你而起,你却像个好事娘们一样看热闹。有失男人的风度,不感羞愧吗?”傅仲认得他是那天清晨撞到的人,他目光犀利地瞧着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人,脸颊虽感发烫嘴上仍逞强,“事不关己,当然是高高挂起。我可没求她们一定要以这种方式争风吃醋。”
他看见张子雨拉住利利的手腕,嗤笑道:“难怪要英雄救美,看来是你们关系匪浅。”
张子雨眉头微挑,“作为兄长,我不认为妹妹被欺负了,自己还可以心安理得的看戏。”
学校里知道利利跟张子雨关系的学生,寥寥可数。当他刚说完,在场的学生皆被轰炸般地一样热闹,难以置信这平日里看似毫无相关的两人竟是兄妹关系。利利用力甩开张子雨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全身僵硬的步行离开。
“她从来都不承认你是她哥吧?”
傅仲见状忍不住嘲笑。张子雨冷冷地瞟向他,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叫傅仲?”
“是,那又怎样?”
张子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笑道:“不怎么样,只是觉得还真的是如实说的闻名不如一见。下次找个时间聚聚,也好‘感谢’你对利利一直以来的照顾。”傅仲在学校时也经常听闻张子雨此人,也听利利讲过是她后妈带来的儿子,虽然听说他但两人却不曾照过面。光是站在这里便觉得张子雨此人聪明强势,尽管没见他之前对张子雨这人只在于听说,但如今他当众指责自己非男子好汉,着实让他感觉丢了颜面,便默默的在心里记恨上了张子雨。闻他此言,傅仲冷笑答道:“是吗。那随时恭候,本少爷有的是时间。”说完就带着他的那帮所谓“手下”走了。张子雨也转身向利利离开的方向走去。
众人见当事人都走了,也就都散了,然而这些发生的事很快便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传播了整个高校。等事情传到瑰颖耳边时,事实已经被流言捏造篡改了好几个版本。知晓事实真相的一笑而过,不知道真相的都在传利利为傅仲争风吃醋、张子雨又跟傅仲当众争夺利利等等之类情感趣事。瑰颖讶异于张子雨什么时候变得好出风头时又想到他平日里一说到利利这个妹妹时假清高的与自己无关的模样,不觉心感好笑。真是又立又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