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白衣人扬眉:“你看不出来?”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那影子抬起头来,时光在红尘中悄然流转,明明是一张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我却依稀看见了丝缎般柔软轻滑的浅茶色长发。
青子。
是你……
影子盘旋,挣扎,呻吟,朝我悸颤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刚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别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这只恶灵侵占了你的身体,篡改了你的记忆,令你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墙,在血泊中死去,父亲顿时发疯,单枪匹马冲出城门挑战氏军,被长枪刺死,然后是母亲、哥哥……还有颜烁,小兰……刚刚,差一点,他们就死在了我的手下。这一切,原来都是拜青子所赐,为什么?
青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怪我没有为你报仇?
还是怪我违背诺言,爱上了别的男人?
也许,更是怪一代名将亦受门户之见而自私地断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种强烈的憎恨仿佛还留在我体内,浓郁而冰凉。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应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伤。
眼底忽然涌起眼泪,我望着那团不成人形的影子,低声道:“放了他吧。”
“他是恶灵。”
我摇头,复坚持:“放过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着我,久久一叹,手指在弦上一拨道:“来。”
影子化成一道光,飞进他的竖琴里。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们成亲,成亲后,我不要待在这小小的一座城内,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吴,赏江南,纵马边塞,勇攀昆仑,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见你笑啦,你以后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这株婆娑梅,它的年龄据说和我一样大,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时,就可以在这下面乘凉,我们呢,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随着消逝在竖琴里的黑影,风化为一声叹息,比风更轻。
再转过身,看进颜烁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长长一道,淡得像是随时就会消失。
他唤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颜烁,你我今生果然无缘。生前,我先为青子伤情,不愿嫁人,后为国仇所阻,不能成亲;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见我,即便你能唤我,你又如何能复活我?即便复活,我父死于你军枪下,我母又溅血军前,这么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这世间从无战争;
如果这世间再无门第之分;
如果我没有死……
颜烁,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转过身,小兰哭着唤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扬起唇角,轻笑,“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着。”
“小姐!小姐!”
我装作不闻,任由身后,一声声,渐行渐远。
【八】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回眸,白衣人负手,对我淡淡一笑。
“你是谁?”
“大夫。”停一停,补充,“不仅医人,也医鬼。”
我忍不住莞尔,抬袖捂住额头,睨着他道:“那么,我头上的伤,什么时候会好?”
“这要看你想什么时候好。”
“什么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闪了几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兰已有身孕,八个月后她将诞下一名*,你如果愿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与他们再续前缘。”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然而,我望着十里长街,风烟里,无数影子重重,飘来飘去。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样死于战乱,只是,我比他们幸运,因为我死后,颜烁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筑了墓碑,让我起码有家可归。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诺,更是让我脱离了坟墓的禁锢,可以自由出来行走,与活人说话。可这些亡魂们,缥缈于天地之间,无处可去,无所依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轮回。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声音悠悠:“那么,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惊讶之色。
远处,天水一线,红霞万里,又是黄昏。残阳落日下,破败的城池虽然萧索,但却崭露出了复苏的迹象。
我的死亡是场悲剧,世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只我这一桩,所以,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让青子和我的悲剧,再次发生。
“收我当徒弟吧。”我对白衣人笑,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态,“旅程寂寞,何不带我同行?”
他望着我,时间长长。
当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也终于敛尽时,他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轻尘。”
“师父在上,受徒儿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见远处,一盏明灯悠然升起,点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轻尘和他的竖琴。
轻尘在玉琴。
之四《无衣》
滴水成冰的战场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千年。
可是谁知,原来我早该遇见你,在我最风光也最悲伤的时候。
--题记
【一】
我再次见到九皇子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
彼时大战告捷,他从边疆归来,百姓簇拥如潮,排成长龙,只为一睹英姿。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个垂死之人。
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并且拖延了太长时间,纵使秦国第一神医温悉号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对此束手无策。
而温悉,便是我的叔叔。
这一次,我以神医弟子的身份,被皇宫的轿子抬进朱门,再一次见到了人称不败将军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身上有一百零七道伤痕,每一条,都彰显着这位皇子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可此刻,他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发黑。
他的身体在长年征战中遭受了严重的毁损,奇医良药都已通通无效,叔叔倾尽全力,也只不过仅能让他多活几个月,苟延残喘而已。
我望着梧桐树下的他,沉静、消瘦、苍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涩了起来,前尘往事,有关他的一切,在这一瞬清楚回现--
我第一次见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岁,他十三岁。
乾国突向秦国起兵,秦王于朝堂上悬挂帅印,问何人出战,可怜满朝文武,全都唯唯诺诺,缩足不前。就在那时,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帅印,高声道:“儿臣愿往。”
一举天下惊。
因此,当他率领大军出发时,帝都人人去送。我夹在街旁看热闹的长龙里,与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风采。
我本以为他英姿飒爽,高大威猛一如庙里的罗汉金刚,谁知,看见的却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远记得,那是盛夏,天气非常炎热,阳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马背上,发极黑,脸极白,五官秀气得像是女孩儿,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竟让我觉得莫名悲凉。
回去后,姐姐以袖抹泪,泣道:“可怜我泱泱秦国,竟要这样一个荏弱孩童去抵挡敌国百万大军!”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邻国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样在一片质疑声中带着他的二十万兵马,孤立无援地赶赴血雨腥风的北疆沙场。
八个月后,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时,姐姐冲进庭院,连风氅都来不及脱,便一把抱住我欢呼道:“胜……了!胜了胜了胜了!”
她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眸中水汽弥漫,眼泪带着喜悦哗啦啦地流下来--据闻秦冉亲提长枪,割下敌军统帅首级,宣告了这场卫国之战终以秦国的大胜而结束。
十四岁的将军骑马归来,王城掌声轰鸣。
姐姐用三天三夜采集七彩琼花制成花环,朝他掷去,却因力度不够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气馁,笑笑道:“没关系,这次不中,将来还有机会,总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开始练箭,然而没等她练成,警钟又鸣,夷族来犯,九皇子匆匆脱下战甲,又匆匆穿上,军马铁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再上战场。
姐姐整晚没有睡着,望着窗外的天,看到它发了白。她对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这次如果输了,夷族攻进来,咱们就没有饭吃了么?”十一岁的我,对于战争的唯一定义只在于没有饭吃。
姐姐摇了摇头,用很慢的声音说:“不。我是怕万千百姓,八方国土,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这么重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觉到姐姐想的和别的大人们都不一样,对她来说,秦冉是比秦国更重要的存在。
四个月后,秦冉再创佳绩--俘敌军三万,逐敌族于国疆百里之外。王军得胜班师归来时,秦王亲自接迎,一时风光天下无双。
姐姐再次朝他丢花环,这一次,终于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马,他顺着视线侧头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颔一颔首,姐姐慌忙将头垂下,双颊羞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