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冉开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满脸愧疚。
秦冉又道:“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现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个心愿未了,还望神医去父皇面前为我求取。”
叔叔流泪道:“老夫誓死为殿下完成!”
于是,秦冉就说出了他的心愿,一个让全天下都震惊的心愿--
他要回北疆。
【四】
“动物里,有种叫象的,毕生尊严,包括死亡的时候。当它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就会离开象群,找一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而那些象冢全都非常隐蔽,因为,它不允许自己的象牙落在鸡鸣狗盗之辈手中。九皇子毕生倾战于北疆,功成于北疆,如今,更愿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这番话,最终说服了秦王。
于是,第二日,秦冉便带着一小队人,乘着马车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旧是随行侍奉的婢女,亲眼看着他迅速憔悴,再对比六年前那个炎日下骑在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画,清贵无双。也许始终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叔叔说,他那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要坚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听了那话后,一方面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北疆,那样他就不会死;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让他快点解脱。就在我无比矛盾的心态中,北疆,终于还是到了。
我扶着他走下马车。时光随着眼前的场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我看着前方巍峨的山峦,辽阔的平原,和坚固的城墙,想着六年前,十三岁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难时挺身而出,然后告别父母家乡,来到这个只有硝烟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强大的敌军面前苦苦守护步步为营,终于收复失地赢得胜利;此后,又有多少回,凯旋的盛宴尚未开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这里再次面对杀戮……
人生,真像一个又一个的圆,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
他摇摇晃晃,脚步蹒跚,我步步紧跟,连呼吸都不顺畅,心底一个声音说--也许,我这下一口气呼出去之时,便是他下一口气停止之时。
叫我怎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真残忍!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对他,也对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炷香时分后,走到雪山下,白雪皑皑,仿佛看不到尽头。
“你可知道,这里的每颗石头,都染过鲜血,每寸地下,都埋着尸骨。”他的声音喑哑,却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着他,不舍得眨眼。想听这个人说话,想看见他好好地站着,想感应到他温暖的呼吸--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为什么姐姐会有那样的感慨:“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侧过脸来,望着我,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是透过我看着远方:“如今,我也要成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说,早在两年前,玄冰之战时,我就已经该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场战役,号称是秦国十年以来伤亡最多损失最重的一场战役,在那场战役里,六位将军先后折翼,甚至连秦冉都无可幸免,他正用巧计引敌军进雪山时,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据说,当最后援军赶到,将他从雪里挖出来时,他已经呈半死状态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拖到今年,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他早点医治就好了,可是,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始终拖累着他,让他连好好看病好好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代替他镇守边疆?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岁啊!
正是该最意兴风发笑傲天下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的苦?
我真愚钝,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顿悟的事情,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我颤抖地望着眼前这个瘦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样柔软的东西忽然覆了过来,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泪,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别哭。”秦冉如是说,“没什么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难道还看不透?”
我却哭得更凶。我看得透,我见得多,但因为对象换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终是不明白的,那些为你倾倒的女孩儿们是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和心态凝视你,你……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从前的姐姐。
他道:“其实,我两年前就该死了,多活的这两年,已经是赚到了。”
“我不明白……”
“两年前,就在这里,雪崩了,我和将士们全部被压在雪下,动弹不得,我身边本来还有四个人,但慢慢地他们都死了,我觉得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梦之际,我感觉到有个人在为我披衣。”
我睁大眼睛--什么?还有这种事情?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么可能有人会帮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有人,他就应该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该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时的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种摩擦,还有紧随而至的温暖。我觉得我的手脚慢慢地暖和了,神智也越来越清明了,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了吗?”
秦冉摇头:“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没有回答。直到我最后问他:‘如此大恩,我该如何回报?’他这才答了我一句话。”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山,眼神放得很悠远,“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冉君也赐他一件御寒之衣。”
我的心骤跳了一下,惊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我赐对方一件衣服。”
“不是这个,是他叫你什么?”
“冉君。”
我的双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冉君……冉君……为何这世上,会有第二人如此唤他?
“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受人一衣之恩,无以回报,只能给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偿还。可是,我已经没时间了。”秦冉说着朝前又走了几步,仰起头,提高声音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后来一直在找你,也没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绝对存在,为我披衣一事也并非出自幻觉。我今天再来这里,只为了告诉你--答应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于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对不起”,一声又一声,渐渐地微弱下去。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秦冉脸上同样露出惊诧之色,可见,我并没有听错,在这方空间里,的确还有第三人!
“是谁?出来!”我厉声叫道。
一个影子慢慢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谁?”
那人又叹了口气,开口道:“玳玳,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我睁大眼睛,周遭的场景在那一瞬间淡化成了虚无,只有那个缥缈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发她的嘴唇,一点点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挚爱的一个人--
“姐姐……”
【五】
我的姐姐,在两年前的春天,将她精心绣制了整整三年的《秦军出征图》献给了秦王。秦王龙颜大悦,问她想要什么赏赐时,她回答说,想成为秦冉的妻子。
那句话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为她出身低贱;因为她容貌粗鄙;因为她甚至比秦冉还大一岁……
所以,朝臣们的赞赏转眼就成了嘲讽,殿堂之上,讥笑声响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众人鄙夷的目光里,她抱着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当夜,她就病了,三年积劳再加上梦想幻灭,病如山倒,她甚至没能拖过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样卑微地死了。甚至,在她死时,她所爱慕的男子远在边关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他而亡。
没错,这不是秦冉的错,所以我并不恨他。只是从此之后我对他就有了心结,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被外界传说给予了太多赞美的皇子,我认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认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么伟大,我这次跟着叔叔进宫,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几时……
然而,最后,被征服的人里,多了一个我。
六年啊……六年时光如水,人生如梦。为何此时此刻,我会在这个地方,再见故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讷不能言,只能不停地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没错,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欢喜之色,“果然不是我的错觉,是你当时救了我!”
姐姐停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扬唇一笑:“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