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那一夜,我看见满室鲜红。

【四】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烧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结局。

一年里我流连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后我再遇沈诺,看着灯下的他,想起前尘旧事,恍如梦境。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沈诺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废了一年的园子?

“你为什么看得见我?”凡眼肉胎,他为何会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笑:“我来找你。”

“找我?”我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将灯笼缓缓落下,灯光亦摇曳而下,滑下他的脸,掠上他的衣,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点点黄,点点红。

我终于知道那种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

他身上永远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连带鲜血一起,点点黄,点点红。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诅咒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穿着吉服在灵堂前饮酒咳血的模样,也依旧历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划过衣上的那些黄点红点。

“嗯。”

“为什么?”

“知道你寂寞,所以来陪你。”

“为什么?”我颤悸,哽咽难抑,明明不喜欢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还有了孩子,为什么,又为什么要为我身亡,为我寻觅,为我……来到了这里?

“小月亮说谎,我与她清清白白,始终以礼相待。”

“那你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种痛苦,“言儿喜欢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两人同时写完,夫子先看沈言的,夸他写的好,沈诺就在一旁将卷子揉烂,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么都没写呢;

左相出上联,沈言先答,左相赏他物什,再问沈诺,他总是说自己不会;

皇上召见两人,沈诺表现愚钝,更显沈言聪慧……

一直一直以来,他在沈言身边犹若遁形,永远没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给了弟弟。

“我小时淘气,在井边玩耍,一头掉下去。当时二娘怀着言儿,大腹便便,正巧路过,连忙甩绳救我。最后,我虽然得救,但她却动到胎气,不但婴儿提前出世,她更是虚脱而死。

“言儿的娘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终其一生,都要保护弟弟,不让他再遭遇不幸,再受丝毫委屈。

“我知道言儿喜欢你,所以我就一直对你坏,避着你。我想我是那么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楼,喝得烂醉,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烂人,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可是,一时情动,在马车上却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后悔,于是我选择继续逃。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选了我而没有选言儿。看着言儿痛苦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抢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我请小月亮帮我演了一出戏,我想让你对我死心。

“只是我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对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给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将脸埋入我手中。

“对不起,夕,但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忘记二娘对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儿失去母亲,是我害他早产出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娶他所喜欢的你。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

杜鹃泣血,病蚀一年。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已不敢想象。

“现在,”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字道,“请让我陪你。生前不愿看你,不能唤你,不舍怜你,不敢爱你,现在,请让我一一补回来。”

WWW▪тт kān▪CO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抚上他的发:“傻瓜。”

我和他,原来都是傻瓜。

【五】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后叫小朝。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西园里。

如此,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之二《成碧》

【一】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整个燕夕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插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儿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

【二】

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情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性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三】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情惊骇……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弹琴卖艺为生的风尘野花。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宫七娶了她,他们的结合成为当时最轰动的大事件。嘲笑艳羡钦佩惋惜者兼而有之,但结局谁也没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从此人间蒸发。宫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没有再出现。

六年十一个月后的今天,出现的人,是我。

“你……是谁?”清越清扬清润得像是绝世美酒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进船舱。

我的手指顿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断开,与此同时,金枝已提着灯笼走将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为何独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热茶?”

【四】

宫七进来时,我正在为琴换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知道他进来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我,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将旧弦卸下,将新弦绷紧,绕好,调拨试音。

我要他先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果然按捺不住,抢上几步,抓住我手。

我顺势仰头,入目处,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处,有一滴形如泪痕的黑痣--这不是我的模样,而是朱荇的。一如我头上的钗,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