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万幸,水生的奶奶只是伸手抓床头的水碗时候不小心把旁边的油灯碰倒了,灯台里也没有油,没酿成什么灾祸。
“您要喝水就叫我一声呗,万一再摔了可怎么办。”水生给奶奶换了一碗温水,端到床边来,唐小棠小心地喂老人喝下。
老妪用满是茧子的左手擦了擦嘴,笑道:“傻孩子,我还没到喝个水都要人伺候的地步呢。”
水生把嘴一撇:“可不就是要人伺候么、哎哟!”后脑勺上又挨了一巴掌。
狴犴怒道:“怎么跟奶奶说话呢!”
水生摸着后脑勺,心虚地道歉:“对不起,奶奶。”老妪笑了笑,他又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狴犴,嘟囔道:“小虎哥你这次回来怎么变得凶神恶煞的,我爹都没打过我,你打我两回了。”
“打你怎么了,你就是欠打,”狴犴眼一瞪,伸出一指用力戳他的脑门,“你今年都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该多帮着奶奶做点事,怎么还每天就会放放牛,家里水谁挑,柴谁打,饭谁做,衣服谁洗?还等着你奶奶伺候你呢?”
水生被他戳得一晃,不满地大叫道:“你怎么还来劲了,你又不是我爸!”说着朝奶奶投去求助的眼神。
不料老妪脸上笑得跟吃了蜜似的,也道:“该!人家小虎说的没错,男儿大丈夫,将来要挑起整个家的重担,光会放牛怎么行?光会放牛,以后连媳妇儿也讨不到。”
水生哼地一声,嘴撅得能挂上个油瓶,说:“哼,爷爷不也什么都不会,还不照样娶了您进门。”
狴犴慢条斯理道:“你爷爷是上门女婿,人家不嫌弃就行,你呢?你也去做上门女婿,一辈子吃媳妇儿软饭?”
水生不吱声儿了,老妪宠溺地摸摸孙儿的小脸,说:“你爷爷虽然不会种地,不会打猎,但人好,谁家有困难、需要帮助,他从不吝于搭把手,我这辈子生了仨儿子,就你爹像你爷爷,大本事没有,就那副热心肠,没对不起他爹。”
老妪拉着水生的手说:“水生崽,奶奶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像你大伯他们做生意赚大钱,奶奶不图这个,就要你像你爹你爷爷那样,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帮助身边的人,啊?”
水生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老妪便舒心地笑了。
唐小棠把鲜花插在床头,插了一小排,五颜六色香气扑鼻,老妪笑道:“从前我年轻的时候,我那老伴儿就爱把花插在床头。”
“……是吗?”唐小棠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狴犴,“狴……小虎让我这么插的。”
老妪看向狴犴,狴犴也看着她,里屋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当中。
老妪恳求道:“你能把帽子摘了,让……让我看看吗?”
狴犴答非所问:“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唐小棠:“???”
到返回湖边的时候,唐小棠的疑问已经攀到了顶峰,心里猫抓一样,追着狴犴问东问西。
“狴犴!狴犴你等等,你和水生他奶奶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帽子才见她,她让你摘了帽子,是想看什么?你和水生认识不是才三年吗,怎么连他爷爷是上门女婿都知道,还有那天你还说老奶奶下个月就八十了——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点,狴犴?”
狴犴闷着头在前面走,唐小棠问了一大堆没回音,怒了,直接端出杀手锏:“我告你大哥去了啊!”
狴犴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来:“小棠姐姐……”
唐小棠马上比划了一个停的手势:“别,我今年才十九,连你零头都不够呢。”
狴犴无比真诚地说:“我的零头是十三,你还是比我大点,我要不叫你姐姐,大哥会打我屁股的。”
辞霜曾说过,狴犴的生命每一百年涅槃一次,算起零头他还真比自己小点儿,唐小棠彻底服气了。
“你别问了,”狴犴抓掉头上的滑雪帽,捂得汗津津的头发乱蓬蓬地倒立着,他随手一捋,神情有些悲伤,“有些事知道太多不好的啦,我们明天就上路吧。”
唐小棠反而一愣:“上哪儿去?”
狴犴奇怪地看她一眼:“去找五哥啊,你不是在集崆峒印碎片吗。”
唐小棠一拍额头,险些把正经事儿忘了,但她很快又问:“我们这样走掉可以吗?水生还小,他奶奶也需要人照顾才行。”
“刚才看她精神好了许多,我速去速回,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狴犴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放不下,唐小棠朦胧地捕捉到点什么,又说不真切,只好暂时按下,回湖边营地去睡觉。
但这个夜晚,注定不能睡踏实,唐小棠才刚浅浅地入睡,帐篷外就传来嘈杂的人声,而且动静越来越大,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只好揉着眼睛爬起来,探出个头:“干什么呀……”
辞霜正在和山下的一名村民说话,那人似乎是狂奔上山来的,加上着急,更是话都说不清楚,虾兵蟹将们又围在周围呱唧呱唧,辞霜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全都给我闭嘴,听他说!”敖夜也被吵醒了,整理着衣襟钻出帐篷,辞霜不自然地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他。
那村民总算说了句完整话:“水生奶奶好像不行了,想见小虎……”
坐在湖边发呆的狴犴瞬间跳了起来,一阵风一般向山下冲去,快得周遭的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唐小棠等人随后也跟着那村民赶下山去,脚程不及狴犴那么快,到院门外时,水生悲恸的哭声“哇”的一声传来,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敖夜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用手捏鼻梁,辞霜将大手放在他肩头用力握了握,沉声道:“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不必太难过。”
唐小棠走进里屋,水生正扑在奶奶身上嚎啕大哭,狴犴则坐在床头,紧握着老人失去了生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额前。
“水生……”尽管见过了不少生离死别,唐小棠仍然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将水生扶了起来,水生有了依靠,马上扑在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一夜之间,死亡的悲伤蔓延了整个村子,所有曾得到过水生爷爷、水生爹帮助的人自发聚拢来,帮着打点后事,竟是前前后后来了几百人,院门前的小路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老人去世按理是要停放七天才下葬,但水生却坚持当天就把奶奶送到湖边去火化,据说那是老人的遗愿。
敖夜有些奇怪地问:“你爷爷不是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吗,你奶奶难道不和他葬在一处?”
水生哭得两眼金鱼似的红肿,说话都含糊绵哑:“不……不知道,奶奶临……去之前,让我把她带去湖边,烧了,就在那儿撒……”说着眼泪又开始往外流。
唐小棠掏出纸巾给他擦:“别哭了,乖,哭多了伤眼睛。你奶奶走前还说别的了吗?”
水生抽噎着道:“奶奶……拉着小虎哥的手,说,我就知道是你,七郎,说完……就没了。”
唐小棠浑身一颤,想起了刚到女几山那晚做的梦,那是水生奶奶的梦?她口中的七郎、那个叫李珩的大哥哥、她后来的丈夫,就是……狴犴?
一切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狴犴死后涅槃,变成了小孩儿模样,因为挂念着年迈的妻子,所以一直不忍心远离女几山,就算为了兄弟们的事东奔西走,每隔一段时间,也总要回来看看。
他不愿意靠近水生奶奶,就是怕被她认出来,而昨晚老人去得急,他风风火火地冲下山来,没来得及带上滑雪帽,那头与众不同的头发一显露,立刻就被老人看了出来。
明明没比水生大几岁的样子,教训起他却十足一副长辈的模样,不为别的,因为他就是水生的爷爷!
村民在湖边架起柴堆,辞霜将老人放了上去,又用红布盖住她的脸,好像年轻姑娘出嫁时候蒙的红盖头一般。
水生红着眼睛将火把凑了过去,撒了松香的木柴立刻燃烧了起来,将安详满足的老人一并焚化做尘灰,被山风吹向了湖中。
水生所在的村子、临近的几个村子,来了成百上千人,有老有少,携儿带女,个个静静伫立在湖边,目送老人的离去。
当晚,女几山下了一场大雨,无数水流汇集,没入湖中,湖水层层没过旧时的水线,沿岸泥土被冲刷进湖中,各种金属离子的含量迅速增加,湖水在不同的区域呈现出了调色板一般的美丽色彩,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相互淹没又相互融合。
扶灵的人都已经走了,狴犴仍站在湖边,大雨将他浑身都浇透了,他却浑然未觉,目光痴怔地望着大雨中的湖泊。
敖夜举着伞走到他身后,说:“她做的炊饼很好吃。她还说做炊饼的手艺是跟你学的,说自己的手艺比不上你。”
“我也是跟五哥学的,”狴犴无声地笑了笑,伸手耙了耙湿透的头发,“从前五哥做炊饼,做了自己又不吃,我就负责吃,他就蹲在灶边嗅那味儿。”
“那堂屋里的字……”
“小八送我的,兄弟几个里只有他知道我的事。”
狴犴出身地看着湖对岸,仿佛还能看到当年自己意外受伤坠落在湖中,被路过的未来岳父捞上岸,以及后来无数次陪着当时八字还没一撇的幼妻来这里玩耍时候的情形。